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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家秀不認識地看著哥哥,想不出這當年出了名的風流才子怎可以淪落至此,口角態度一如市井無賴。

    再看趙依凡,她似乎對此種無賴行徑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猛回頭,冷冷地望住丈夫,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擠出:“你不簽字,我就告你!”

    無論黃二爺怎麼樣的不情願,婚還是照離了,因為依凡請的是一位留英律師,不僅有最好的口才,還有極高的地位。他對二爺說:根據趙依凡臉上的青傷和黃家秀的佐證,二爺的行為已經構成犯罪。如果他不肯簽字離婚,那麼就要當庭為自己虐待婦女的罪責進行答辯求恕。

    而二爺是絕不肯拋頭露面丟人現眼的,於是只有答應簽訂分居手續,但正式離婚,是一直拖到三四年後才辦理完畢,成為黃家家族史上的第一次離婚壯舉。

    對於這件事,二爺其後的自嘲說法是:“算什麼呢?已經這樣了,拖下去大家沒意思。再說,溥儀爺不是也同文繡娘娘離婚了嗎?”好像他的離婚是一種配合,是上行下效,對前朝的最後一次跟進。

    他既然把離婚提升到了一個這樣的高度,別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留在北京的大伯黃家風同太太黃李氏每每議論起這件事來,便悻悻道:“說老二荒唐,還屬這次最出圈兒,倒是幸虧分了家,不然連我面上也不好看。”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後話。在當時,黃家風卻是強烈反對的,激烈的程度甚至比黃家麒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將北京碩果僅存的所有黃姓家族的人都召集起來,連七十多歲的太叔公也不放過,又專程派人到上海接了黃家麒一家來,全部都安排住在黃府老宅,寧可賠上吃喝也要把這件事審理清楚。

    黃裳姐弟當年離京的時候只有三四歲,都還是不知好歹的年紀,如今隔了四年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只感覺似是而非,印象十分含糊,好像隔了一春再來的燕子,覺如初次見,卻是舊相識。

    老宅里的亭台樓閣統統飛檐斗角,雕樑畫棟,因其雕刻精緻華美如繡花,本地人送個雅號叫做“繡花樓”。以前黃二爺住在這裡的時候,常喜歡在家裡叫堂會,到今天黃裳一踏進這繡花樓來,耳邊仿佛還聽到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鼓點子聲。

    但自分家後,多處庭院空置,閒草叢生,盛況已不復當年,多了分荒涼衰敗的意味,過去園中種滿玉蘭、海棠、牡丹,取其“玉堂富貴”之意,黃裳四歲的時候已經懂得為牡丹剪枝捉蟲,然而如今只存活了玉蘭,開著一樹碩大無葉的白花,只有更見寂寞。黃帝還在草叢裡發現一隻野兔,大呼小叫地追了許久,直追得黃家風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舊時黃二爺一家居住的後跨院被重新收拾出來,但只得兩間主臥室,一間給二爺,一間給依凡和家秀。黃裳姐弟,則跟著黃老大的孩子住。

    黃家風共有三個兒女,大兒子黃乾是庶出,由姨太太在小公館裡生了抱回黃家來養的,自小跟著黃李氏喊娘,對自己的親娘反而陌生,現正留洋日本,擇定明年回國,要娶肅親王側妃的十七格格過門,連黃道吉日也定下了,就是明年春節;大女兒黃坤、小女兒黃鐘都是大太太黃李氏所生,今年一個十八歲,一個十歲,也都訂了娃娃親,只等在家養到一定年月,便嫁去婆家的。黃坤的婆家姓陶,祖上和黃家老爺子同殿稱臣的,現居大連,同黃坤訂親的是陶家老五,現和黃乾一起去了日本,約好明年一道回來成親的;黃鐘的婆家姓畢,開綢緞莊的,雖然名頭沒另外兩家響亮,卻是殷實人家。

    故而黃家風躊躇滿志,逢人說起他的三個兒女便道:“《紅樓夢》里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齊,不作數的;我這三個兒女他日結了親,個個非富則貴,四家子的力量團結起來,才真是呼風得風喚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兒女都是自己的一盤高利貸帳目,只等他日放出去,不愁不連本帶利收回來,包賺不賠。

    反觀二弟黃家麒的子女,黃裳是個女孩子,雖然聰明,卻生性倔犟,又疏於母親管教,養成一種自行其是的怪脾氣;而黃帝天生的少爺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諾諾,看著就不像有什麼大出息的樣子。因此黃家風越發覺得自己對二弟有責任,離婚與否,關乎黃家氣數大事,不可輕忽的。

    照黃李氏的安排,原說黃鐘住到黃坤的房間去,黃裳領著弟弟住在黃鐘的屋裡。可是到了晚上,黃鐘怎麼也不肯回房,鬧著說要給黃帝講故事,要講足“一千零一夜”,於是只好臨時安排黃裳跟黃坤睡了。

    黃坤是個漂亮的女子,因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學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夠時髦夠文明。她一直覺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調錯了位置,應該他們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個多麼絢麗的城市啊,一切最撩人的誘惑都集中在那裡了:長著四隻腳的浴盆,留聲機,上色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電燙捲髮,賽璐珞的梳子,生髮水,冰淇淋和奶油蛋糕,還有比京城名旦還要紅的電影明星……聽說那裡的男人也是擦著香水的,女人的妝也不像京里那樣一味的紅,而是擦得雪白,白里又透著粉,眉毛描得細細的,彎在眼睛上,像兩隻月牙兒……卸妝梳頭的時候,黃坤對黃裳說:“你媽媽的頭型挺漂亮的。”言下十分羨慕。

    黃裳原本同這個堂姐很隔閡,但是聽到她稱讚自己的母親,便不由地親近起來,驕傲地說:“她彈鋼琴的樣子才好看。”

    於是兩人攀談起來,主題一直扣著穿戴打扮不放。黃裳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於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為談的是自己母親,觀察格外仔細,興致便也盎然,從母親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細細地說給堂姐。

    黃坤聽得十分仔細,時不時打斷話頭詢問一兩個細節,諸如那香水是什麼牌子的,“馬愛疙瘩”(MYGOD)是什麼意思等等。為了表示回報的意思,也為了增加談興,她翻出了許多零食,攛掇著黃裳邊吃邊說;又帶黃裳溜進父親的書房,偷了一大摞黃裳想要的書籍出來,有本據說專門寫來影射官場人物的小說《孽海花》,說是黃家的祖先也在裡面,黃裳如獲至寶,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對贈書恩人傾心以報。

    而另一間,黃鐘和黃帝玩得也是熱火朝天。黃鐘在家裡年齡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來歲,平時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出來,又長得大眼睛小嘴巴,畫片裡洋娃娃一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疼愛他才好。又見這位弟弟年齡雖小,見識卻多,常常在上海大醫院裡出出進進的,連外國大夫也見過,更覺驚奇,便向他學習醫生聽診、護士打針這些學問,兩個人一個裝病人一個裝大夫玩起看病遊戲來,只覺比過家家好玩一百倍。

    可是到了家審這天,那種祥和友愛的氣氛突然就不見了。

    家審安排在祠堂進行。烏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著數不清的牌位,都是黃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靈位還在,像一隻只冷眼,監視著活著的人——自己的路已經到了頭,可是後輩的路還長,但終點不過是這祠堂,遠兜遠轉,總得走回來,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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