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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可弟聽她開口即稱“妹妹”,早明白原因何在,不禁血往上沖,脫口道:“奶奶快別這麼著,我擔不起。”

    黃李氏卻只管摩挲著她的手,恨不得抹一塊皮下來似地,乾笑著說:“以妹妹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機智,有什麼是擔得起擔不起的?你和大爺的事兒,大爺昨兒已經都和我說了,把你誇得一朵花兒似。其實大爺何必多說呢?這些年我冷眼旁觀著,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是家下人,也都夸妹妹的好,都敬重你為人的。閒時議論著,我還說笑話呢,我說我就不是個男人,我若是個男人,說不定也要來搶妹妹你呢。所以大爺跟我一提妹妹,我立馬一百個贊成。你知道這些年來我身子不好,不能為大爺分擔煩心,有妹妹你幫忙照顧,可就是我的福分了。也不知是不是我長年吃齋念佛,才念下妹妹你這麼個神仙般的人物來幫我,也是上天體恤我的一片心了。妹妹只管放心,只要我們做了姐妹,我絕不會虧待你。你這些年在我家出出進進,也該清楚我的為人,你看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只要你進了這黃家的門,只管你披綢子掛緞子,想什麼有什麼,絕沒半分虧待。昨兒我已經同老爺說好了,願意和你姐妹相稱,平頭相見,上下人等,只管喊你二夫人,誰敢低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的狗眼出來。就是你家裡的人的前程,老爺也盡可以保證的。你還有什麼要求,也只管提出來,姐姐我能幫你的就一定幫,幫不了的也要設法去幫。以後你就是我親妹妹,我便是你親姐姐。我這些年來七病八癆的,自知也不是個長命的,有你替我照顧老爺,我死也閉眼了。”滔滔不絕地,足足說了半個鐘頭,把自己也感動了,眼淚閃閃的,眉毛彎做一幅觀音像。  

    韓可弟卻只是一聲兒不出,臉上不辨悲喜,臨了兒,說了一句:“奶奶還有事嗎?沒事我出去了。”黃李氏不得要領,只得眼睜睜看著她走了出去,到底也不知她心裡盤算些什麼。

    黃家風聽了夫人匯報,也覺不得其解,點頭道:“這個女孩子心深似海,看來並沒我想的那麼簡單。也罷,就給她幾天時間考慮,不要逼緊了她,免得出意外。反正她已經是我的人了,還怕飛得上天去?”隨後卻傳黃帝進來,問他:“我打算娶小韓為二夫人,以後她就是你二媽了,你怎麼看?”

    黃帝死低著頭,一聲兒也不吭。黃家風冷笑道:“她原是請來服侍你的,以後做了你二媽,便是你的長輩了,打針吃藥這些子事,只好另請人來。你是不是不滿意?”

    黃帝呆呆地,仍不知回答。

    黃家風煩了,厲聲道:“我勸你放警醒點。你親爸爸把偌大一份家業敗了個底掉精光,你媽又瘋了,自身難保,要不是我接了你來,你現在早橫屍街頭了。如今你是咱們家名頭正道的二少爺,這靠的是誰?”

    黃帝嚇得一哆嗦,忙答道:“兒子並不敢忘記父親的恩德。”  

    黃家風放緩了語氣,隔了會兒又道:“你記得就好。今天叫你來,沒有別的,就是提醒你,以後同二媽儘量疏遠點,你們今後是母子之份了,不比從前,可以說說笑笑,熟不拘禮。咱們是禮義之家,要懂得上下尊卑,得規行矩步,免得被人笑話,知道嗎?”

    黃帝灰著臉,點頭答應:“知道了。”又站一站,見黃家風再無吩咐,方慢慢退了出來,心裡只覺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只覺看什麼都刺眼,什麼都不是自己的,連這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顆心——一顆心本來實實地裝滿著對韓可弟的愛,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還有什麼呢?

    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對他的請求,可是那是怎麼能夠的呢?可弟要他帶著她遠走高飛,然而飛出去又怎麼樣?他是手能提還是肩能挑?從出生到現在,長了二十來歲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沒做過。他能做什麼呢?他吃什麼穿什麼?他的針藥醫療費在哪裡?他帶可弟走,只會拖累了她。她說她情願工作來養活他,可他能要她養活麼?況且,她是能養活得了他的麼?

    他不是沒見過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場景,可弟帶他去過一次她的家,已經到了家門口了,他忽然不願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進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與人家的窗子緊對著,逼近得好比赤膊相見,隨時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樣窄如縫隙的一道狹長天空,卻還多半被遮蔽著看不到雲彩,抬起頭,望到的無非是東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褲,駭得黃帝幾乎不敢抬頭。在他的記憶里,雖然滿堂姐妹,也從來沒見過這些褻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曬在男人見不到的地方,怎麼可以這樣明目張胆地擺在天光下讓人看呢?簡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裸體一樣。有人推開臨街的門潑水,黃帝本能地向後跳,可是身後也是一個水窪,讓他嶄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腳處。家家門口都放著一隻紅漆的馬桶,蓋著蓋子,也不知道裡面有沒有黃金萬兩,總之看在眼裡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可是弄堂里的人都習慣了,視若無睹,就坐在那馬桶的邊上摘豆角,挑毛線。戴著虎頭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頭靠著馬桶沿兒打盹,不知道夢裡是不是看見了吃的,有口水順著嘴角一徑地流下來,流下來。  

    不,那樣的日子是黃帝不能適應的。他無法想像自己捲起長衫的下擺去擠在弄堂口排隊等水,也自知沒有力量同菜市場的小販爭得面紅耳赤只為了往籃子裡多放一根黃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樣的生活里,就好比把水仙種在泥土裡,雖然通常的花兒都是那樣過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養料。不,泥土養不活水仙花,弄堂里也住不下他黃帝,要可弟陪著他在弄堂生活里吃苦挨餓,然後讓她看著他在貧病交加里一天天死去,就是她願意,他也不願意。

    他想過去找姐姐幫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負擔呢?媽媽當年說過的話又響在耳邊:“小帝乖,媽媽很想帶你走,可是媽媽的經濟能力,負擔你姐姐的學費已經很吃力,實在不能夠再帶上你了。你跟著媽媽也是吃苦,就好好讀書養病,早點出身找份好職位,可以自己負擔自己吧。”

    自己負擔自己。無奈他自己負擔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願意再成為別人的負擔。可弟說:“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願意吃苦。上帝說‘素菜淡飯而彼此相愛,勝過酒肉滿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們是相愛的,就算餓死凍死,也是一對開心的鬼。不論經歷什麼樣的艱辛痛苦,我願意。”

    她願意,可是他不願意!他不願意她跟他受苦,也不願意自己成為她的負累。她跟了黃家風,自是活得不快活,可是跟了他私奔,卻是活也活不下去的。私奔?他們能奔到哪裡去呢?這世界上,哪裡還有淨土,還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這世上到處是藏污納垢的陰溝,大太陽底下,有的是男盜女娼,妻妾成群。可是偏偏沒有一處角落,可以容得下一對貧窮而相愛的男女。他們是無路可走,無處可去的啊!

    黃帝撲到床上,終於壓抑不住地號啕起來。

    ☆、十八、黃帝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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