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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聽猶可,一聽了這句話,黃裳更加慟哭起來,一把抱住弟弟說:“都是姐姐不好,沒本事,不能帶你走。”

    姐弟倆抱頭痛哭,黃鐘看著,這時候忽然開口說:“你不能帶他走,我能。”

    黃裳一愣:“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帶黃帝走,讓他住到我家裡去。那樣,就有我來照顧他了。”

    “可是,那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們新搬的家,足有二十幾個房間,卻只住著我爸我媽和我三個人,後花園裡單獨收拾出一排小房子,也都空著,正適合小帝養病。我就同我爸講,說請黃帝到家裡來養病,我爸一定答應,二叔也未必不同意……你們就看好吧。”

    說起黃家風和黃家麒的重修舊好,還是黃孫佩藍的功勞。

    她自從處理了兩位姨太太之後,第二件大事就是惦著怎麼樣重新聯絡黃家風這位闊親戚了,尋常有事沒事便在二爺耳旁說:“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當年你為了衣服得罪手足,可是不值得?況且如今那件破衣服也除了去,早該重修手足之好才是,不然,倒叫別人趁了心了。”

    二爺照例是不願操心的,只隨口說:“你又想做什麼?做就是了。何必又來我這裡羅嗦?”

    於是孫佩藍便興興頭頭的,備了四樣禮物,專命家人趕中秋節千里迢迢地送到北京去,又代傳二爺二奶奶的話:“當年祠堂的事,原是大哥為了我們好,是那賤人不懂事,得罪了大哥,如今那賤人已經出了門,不再是黃家的人了。黃家兄弟倒不犯著為她傷了自家和氣,以後還是和睦往來,常相問候才是。”

    黃家風是愛面子的人,當年因為傷了面子同二弟一家斷絕往來,雖然怒猶未消,畢竟都是舊事了,如今二弟已經另娶,又巴巴地上門送禮認錯,俗話說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原不是什麼戳破天的大事,揭過也就算了。因此客客氣氣地,把禮收下了,又另備四份答禮讓來人帶回。而兄弟兩家,也就從此又有了往來。

    又過幾年,老太太黃陳秀鳳去世,黃坤也跟著婆家去了長春,黃乾雖然未娶,卻長年住在上海港務局員工大廈,難得回來一次,黃家雖有傭僕數十人,可那慣例是不能做數的,所以說起來黃宅里只剩下家風夫妻和小女兒黃鐘三個人。黃家風是熱鬧慣了的人,從鐘鳴鼎食的排場裡過來的,如今便覺得十分冷清。於是孫佩藍又積極遊說,勸大哥不如闔家搬到上海來,反正黃家在虹口還有房產十數處,隨時可以收回來自己住的。黃家風也想著兒子已經先到了上海,北京的老親戚也上長春的上長春,去大連的去大連,大都散了,倒不如住在上海,機會還多些。

    就這樣,黃家風便在次年春遷來了上海。他性喜熱鬧,又愛攬事,招黃帝回家住所費無幾,既增了熱鬧,又在親戚間買了好名聲,一舉數得的事,焉有不允之理?於是小女兒黃鐘在酒席上一提出要請黃帝回家休養的話來,他便笑笑地說:“去問過你二叔二嬸來,你二叔捨得小帝住過來,我當然是舉雙手歡迎的。你們小姐弟們也好好親近親近,趕明兒我們幾個老不死的閉了眼,你們在世上也知道還有個親戚。”

    孫佩藍巴不得黃帝走得越遠越好,也想找機會同黃老大一家多走動,黃帝住在那裡,等於把藉口送上門來,可以隨時拜候的,自然滿口裡答應:“那敢情好。要說我還真不捨得小帝,可是看他一個人在家也是怪孤清的,難得黃鐘小姐這麼溫柔識禮,不嫌棄小帝粗魯,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也讓他在大伯家學學規矩。”

    黃家麒本自猶豫,但見孫佩藍這樣說,也就點頭同意了。於是當席決定下來,黃家風明天即回去收拾後花園的房子,專等黃帝來養病住。這件事,最高興的還是黃鐘,抓住黃帝的手說:“太好了,太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天天給你講故事了。這次我真的要講足一千零一夜的。”

    黃裳看著黃鐘,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北京的情形,這位小堂姐比自己還要大上兩歲,可是看起來就好像這麼多年沒有長過,說話做事還是十幾歲小孩子的想法,可是另一面,她的溫柔體貼的天性,又使她看起來似乎比本來年齡大,而且,看得出她對小帝的歡迎是真心的。弟弟不能與自己這個親姐姐同住,能夠與堂姐住也是好的。

    黃裳後來對母親說:“黃鐘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是她現在看起來就像個小媽媽,在她而言,‘女性就是母性’這句話真是得到充分的體驗。”

    趙依凡點頭說:“這倒讓我想起一個老故事來:《紅樓夢》里的寶姐姐和林妹妹。黃鐘就是那寶姐姐,韓小姐就是林妹妹了……”

    姑姑家秀“撲哧”一笑,接下去說:“咱們家黃帝,倒也的確有幾分像寶玉,都是一樣地沒出息。”

    說得依凡和黃裳也都笑了。

    ☆、七、永遠不再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華的極致,是美景中的美景。

    跳舞場夜夜笙歌,白俄舞女裸著半身,露著大腿,左一踢右一踢,一次比一次更高,要高到天上去,把烈火烹油的世事炒得更旺;留聲機里周璇的細嗓子時斷時續,剛剛沉下去又重新揚上來,“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不知道是真情抑或假意,但聽著令人心醉,便假的也是好的,好過沒有;股票飛漲,物價也飛漲,小報上的內容豐富得五花八門,不斷地開拓新版面,又創出新的報紙,你家說一,我家便說二,那爭論只有使上海灘的市面更加有聲有色;甚至連戰亂與炮火也如煙花一般,只會照得海上的天空更加璀璨絢麗。

    每一個呆在上海的人都在交口讚嘆著這煙花般的絢美,同時每一個光環下的人又在同聲感慨著這美景煙花般的不久長。因為明知是不久長的,所以更加出名要趁早,享樂要及時,一切都追著趕著,不趕就來不及了。

    每一天都好比世界末日,過了今夜就沒了明天,當然要好好樂一回,盡情地玩,出格地玩,玩不起就跳樓。

    “啪”一下肝腦塗地,一桶水潑上去,曬上一下午就又毫無痕跡了,照舊有人在那剛剛死了人的樓頂跳舞,把留聲機開得炸雷般響。

    整個世界都在動盪中,可是這些個動盪與黃家麒都是沒有關係的。

    黃二爺府上的鐘已經停了好些日子,時間也隨之停止了。他的路是早已經走到盡頭,只差沒有跳樓。

    這些年來,黃家的日子一時不及一時,先是賣房賣地——多半是賣給了自己的親哥哥——終於也弄到要賣古董過日的光景了。然而古董這東西,是與小妾仿佛,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加上二爺原先眼拙手散,買了許多假古董,來時一擲千金,去時卻比瓦礫不如。

    另一面,黃帝少爺的病好一時壞一時,正應了那句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是二爺的家產卻是唱反調,“積時如聚絲,散時如山倒”,說敗光就敗光了。

    黃二爺開始懷舊,時時想起北京老宅的“繡花樓”,他是在那裡出生的,也是在那裡娶了趙依凡,又在那裡生下黃裳和黃帝一對兒女,那裡曾記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可是現在黃家兄弟都遷來了上海,“繡花樓”已成廢墟,正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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