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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黃家風卻正在等著她,也有一件大事要同她商量,見了面,劈頭便說:“你回來得好早!”
黃李氏嘻嘻笑著在床沿上坐下,道:“女婿殷勤得很,多喝了兩杯,怕著了風不敢就走,又喝了幾杯醒酒湯,所以晚了。你一個人在家等急了?不是有韓姑娘陪你嗎?”
黃家風也嘻嘻笑著:“好賢德夫人,把丈夫扔給護士照顧就算盡了心了?”
黃李氏訝異:“當初是你自己嫌棄我手軟腳懶,指著名兒要韓姑娘服侍你的,這會子又來怨我?”
黃家風便不再說話,卻做出思慮狀沉吟不已。
黃李氏幾十年來,向以觀察丈夫眉毛眼角為人生第一要務,揣測一回,已經猜到幾分,卻不就說破,只道:“怎麼,是韓姑娘服侍得不好嗎?”
黃家風搖頭道:“那倒不是。只不過,人家畢竟是個姑娘家,黑天白夜地在這屋子裡服侍我,傳出去未免有閒話。可是不要她服侍呢,倒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來,又會打針,性情又柔順……”
黃李氏笑道:“既這樣,那也容易。你把她收了房不就是了?”
家風故作驚訝:“說得容易。她又不是咱家的丫環。況且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收房納妾?”
黃李氏道:“什麼年代也不能不許人嫁漢娶媳。你若怕委屈了她,就明白給她個名分,也不提這妻不妻妾不妾的,上下只叫二夫人,難道我年紀一把的人了,還會和她爭寵不成?”
家風道:“也不知她心裡願不願意?”
黃李氏道:“這有什麼難的?我明兒個親自同她講就是。面子裡子都有了,憑她金枝玉葉,也不過一個小護士罷了,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黃家風這才展開笑臉來,握住黃李氏的手道:“我的好賢良太太!你可真是我一等一的好太太。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只要幫我辦成了這件事,要什麼你只管說,我眉毛也不皺一下。”
黃李氏這時候卻又垂下淚來,十分委屈地說:“我要什麼?我嫁給你這半輩子,連這個人也是你的,還要什麼呢?也是我這些年身子不好,不能服侍你滿意,難怪你要再找個人照顧你,這樣我也放心,又有什麼不答應的?只是一條,這從今以後,家裡多出一個奶奶來,又年輕又漂亮又會來事,還怕下人們不去巴結她嗎?只怕以後我在這屋裡再也沒有占腳的地方了。”
黃家風忙賭咒發誓地:“那怎麼會?我就是再娶十個姨奶奶,大奶奶也只有一個。你叫她們跪著她們不敢站著,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黃李氏只管搖著頭,皺著眉道:“就算她們表面上服從了,誰知道心裡是怎麼想的?雖說我兒子閨女都大了,都養得了我,可是我這輩子只是要同你在一起,死也死在這園子裡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容我在世一天,就做一天明門正道的黃大奶奶,家裡大小事都交我管,這樣子,我也不怕那韓姑娘太騎了我的頭,也不怕下人不當我是他們奶奶了。”
黃家風這才知道他太太原來竟安的是這般心,暗自思忖半晌,雖說捨不得交出家財大權,但想黃李氏也玩不出什麼大花樣,不過是耍威風。家產在她手上,也等於在他自己手上,又怕她怎的?於是慷慨答應:“一切都依你。我現在就把房產地契全交給你,你明兒一早就去找韓姑娘可好?”
黃李氏恨得牙痒痒的,表面卻只做出柔順模樣笑道:“半輩子夫妻,倒從不見你這樣急猴兒狀。”忽然瞥到家風右臉側略有劃傷,因探身過去細看。
黃家風忙忙掩住,道:“沒什麼,起床急了,在床簾鉤子上劃了一下。”可是臉上得意之情早是溢於言表。
黃李氏觀他顏色,知道已是先上手了,心下更加恨不可遏,也不再問,又略敘幾句,計議停當便互道晚安別去。路經小花園時,只見黃帝房裡燈火通明,隱隱傳出哭聲。心裡想著黃鐘竟恁地不尊重,這麼晚了還不回房去?便要去說她幾句。堪堪走近,卻聽到一個女子哀怨地催問:“你到底怎麼想呢?是不是嫌棄我了?”卻不似黃鐘聲音,不由站住了腳,且不忙進去,只貼近細聽。
只聽一個男子答道:“我怎麼會嫌你?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不管怎麼樣,你在我心裡總是最美好的。可他是大伯,我能怎麼辦呢?”這卻是黃帝的聲音。
那女子又道:“你帶我走吧。我們一起走得遠遠的,就當一切沒發生過,行不行?”這次聽得真了,竟是韓可弟。
黃李氏恍然大悟,早就風聞小帝和這韓姑娘有些首尾,聽口吻這韓可弟竟是想約同小帝私奔,倒虧得她好勇氣。按說他們成功了也好,不必自己動手,便解了這奪夫之慮。可是晚上那一番計較不又落空?丈夫和家產孰重孰輕,倒是一件費思量的事。然而丈夫即使在自己身邊,心也是野了,這次不成,難保不另找下一個,到時候自己未必有便宜可占,倒不如成全了他與這韓姑娘,萬貫家財就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上了。
這樣想著,便不及聽得清楚,只斷斷續續聽到小帝的聲音說:“你要知道我的苦楚……就算走出去……我是不想連累了你……”下面的話被可弟的哭聲蓋住了。接著房門一響,韓可弟掩著臉從屋裡沖了出來,黃李氏趕緊隱身樹後,心“砰砰”亂跳,直等那可弟跑遠才緩過一口氣來。
正想走開,門又“吱呀”一響,卻是黃帝剛剛追出,望著虛空無力地叫了兩聲:“阿弟,阿弟。”便在台階上坐下了。當下霜淒露冷,一彎殘月掛在天際,陰藍的,也像結了霜。那黃帝也不怕冷,就坐在門口吹著穿堂風,長一聲短一聲地吁嘆著,又嘰嘰咕咕念了兩句詩,黃李氏只聽得有“冷月”、“詩魂”、“寒塘”、“鶴”什麼的,不禁撇撇嘴,心想這會子還詩呀詞呀的呢,只是滿眼裡望去,冷月、寒塘倒也罷了,還算應景,卻哪裡有什麼野”呢?到底這黃帝是個孱頭,節骨眼兒上,一分兒剛性也拿不出來,倒不如個姑娘家有擔待。剛才那韓姑娘跑走時,雖然努力壓抑著哭聲,可是踉蹌的腳步和倉皇的身形已是把她的傷心盡興地表達了出來,真是傷透了心的。想那韓可弟也是可憐,有才有貌,怎麼偏偏愛上了小帝這麼一個人呢,也真叫紅顏薄命了。
這樣子呆立著嘆了一會兒,總算黃帝發完思古之幽嘆,關門進屋了。黃李氏這才覺得腳酸腿麻,已經凍得冰了,心裡暗暗罵了一聲,確信黃帝再不會出來了,方悄聲走開。
次日一早,黃李氏梳洗了,即命人請韓姑娘進來議事。
韓可弟這些年在黃宅斷斷續續也住了不短的日子,於各門各戶大多清楚,唯有黃李氏的房間,卻從未進去過。忽然聽說奶奶有請,心下吃了一驚,只道東窗事發,要拿自己去審問。但是正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她倒也無畏,便整理了衣裳坦蕩蕩地走進去,站在當地,淡淡問了一聲好。
黃李氏細細地打量著她,看她眼泡微有一點腫,手臉都有明顯淤傷,可是神情肅然,不卑不亢,心裡也暗嘆這女孩子雖然出身平民,人品的確出眾。遂滿面笑容地,親自下床執了她手笑道:“韓妹妹,我今天請你來,是有一件喜事兒同你商量,你可知道是什麼事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