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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夢可以做得圓滿。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夢裡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長江北岸酆都縣郊一個僅有十多戶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輩輩,半耕半漁,只是不出讀書人。難得寡婦蔡婆婆的兒子蔡鐲子拔了頭籌上了大學,成了村里天驚地動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寫進村史里的——如果這村子有人會得寫村史的話。
可是這兒子自出身後,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好事,既沒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樣捐出錢來修橋鋪路,也沒有帶領一村老小雞犬升天,甚至不曾給他老母妻子榮華富貴——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麼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撐船種地,性情溫柔,模樣俊俏,除了不識字,簡直就是刀尺斧量著鑿做出來的一個完美人兒。這些個年來,她替他生兒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養漢羞辱門楣,二不曾摔盆砸碗敗壞家風,她有什麼錯,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義憤填膺的,都要拿這蔡鐲子——出身以後改了名叫蔡卓文——來公審。還是他髮妻秀美替他求情,說叔伯大爺們,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貴體,經不住大呼小叫的,千萬不要嚇壞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體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會讀又會寫,又時髦又高貴,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變心。只是我侍奉婆婆這麼些年,婆婆比娘還親,我還養了這兩個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親生親養,這些個骨肉親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爺們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逼我離了蔡家的門,除非等婆婆過了百年,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不然我是無論如何捨不得丟下他們的。
村里人大為感動,至於哭了,更加交口贊這秀美賢德而卓文無良。
蔡婆婆在兒子長久遠行時同媳婦兩個住著,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沒有一點心病,但如今兒子要拆散這個家,她卻是立場鮮明地站在媳婦這一邊,念起她的好來,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道:“兒啊,你就是不念你們一日夫妻百日恩,也須念我生你養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帶著你去要飯,是親家母一隻金鐲子典賣了,才幫得我母子兩個過難關。所以我們兩家便結了親,為教你記住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鐲子。沒想到你進城不上兩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現在回來說要休妻。這妻也是隨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婦,是不是連我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卻是不認的。她叫了我一聲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婦。你不要她,我索性認她做閨女,以後我同你的兩個娃兒都不同你相干,我們娘兒四口三代人自己過日子,生死都不要你過問。”
蔡卓文被逼得無法,只得將這事暫且放下,再不提“離婚”二字,但也絕不肯與秀美同房,寧肯獨自搬到柴房去睡。一日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憑勸說哭罵,只不肯說半句話。
一夜風雨大作,他在雷聲中想念黃裳想得心痛,幾乎肝腸寸斷。覺得如果不馬上聽到她的聲音,簡直就會瘋掉。在那個風雨之夜,他如一個客死異鄉的趕路的亡魂,在風雨中走了十幾里的山路,趕到鎮上,砸開電話局的門。可是電話接通,他卻又突然失聲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長大以來,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嘔吐起來。
但是他的心卻平靜了。他感受到了對面黃裳的存在,那麼溫暖地、真實地存在著。他要離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輩子!
從雨中回來,卓文就病了,吃什麼吐什麼,懨懨地再不肯說一句話。蔡婆婆眼見兒子態度堅決,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後悔逼得他急了,自思為著媳婦得罪兒子到底不值,聲口便軟了,私下裡同秀美商量:“這男人總是貪嘴的,吃著鍋里的望著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記著,倒是索性由得他也罷了,吃夠了,自然也就氣平。好閨女,我說得出做得到,他不當你是媳婦,我總當你是閨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為你做主,不許他攆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離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關起門來,還不是我們娘兒四口過日子。不離婚是這樣,離了婚也是這樣,一張紙兒罷了,有什麼打緊?”
如此這般說了半晌,秀美十分委屈的,但也終究無法,只得點頭答應了,道:“一切只憑婆婆做主。”
蔡婆婆便又向兒子交涉:“你要休妻,只管寫休書來。你媳婦是個剛強人兒,不會硬賴著你不離,可是你要趕她出門,卻是萬萬不可。一則她娘家人已是死絕了的,你如今要她走,她卻走到哪裡去?當年親家母一隻鐲子救了你我,現在就是為了報恩,我也得認她做個閨女兒。二則你總之是要回上海的,到那時丟下我同你兩個娃兒,老的老小的小,誰來撐持這一家子?雖說你每月有錢寄回來,到底有些錢買不來的便宜,總得有人動手去做。你媳婦原是咱家裡里外外一把手,頂樑柱子,你現在砍了她,只怕我同娃兒有個三長兩短,死在屋裡都沒人知道。那時候就算有人飛著去給你報信,你飛著回來,只怕也是來不及了。”
卓文雖覺為難,然而想來想去,也別無他法,唯有答應了。
於是蔡婆婆擺香案請了村里長翁做證,令卓文寫休書與秀美,就此了結了他們的夫妻關係。秀美嚎啕大哭著磕了頭,照舊扶老攜幼回到家裡,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所謂離婚,不過是多了一張紙,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絲不變。卓文深以為荒唐,然而蠻荒之地自有蠻荒的規矩,他亦只有從俗。
又隔了兩天,他便起程了。本來下定了決心要回到上海同黃裳攤牌正式展開追求的,可是那荼蘼花傷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卻步。他忽然覺得自己回鄉離婚的舉動固執激烈得可笑。那一切是為了什麼呢?
他在夢中對妻子秀美表白:“我不是不再愛你,我是壓根兒也沒愛過你。我們兩個,人人都以為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夫妻,可是唯獨我自己,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過這樣的日子,更不想過一輩子。”
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辭的一個人,可是在他的夢中竟變得伶牙俐齒能說會道起來,她說:“你不要口口聲聲‘我我我’,你是個什麼東西,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你同我一樣,不過是蔡家村裡的兩棵草,到大城市裡看了幾天西洋鏡,喝了幾杯東洋酒,就以為自己是香花了,就嫌棄起我來了。可是你別忘了,你姓蔡,早晚還要回到這蔡家村里來的,到那時候,你才知道我的好,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兒。桐油缸裝桐油,香油缸裝香油,你以為你是能改變得了的嗎?”
夢做到這裡就醒了,倒驚出卓文一頭冷汗來。在夢裡,他是那樣地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直至醒來,也仍然覺得心寒,覺得悲涼,會嗎?他是姓蔡的,終究還是要回到蔡家村的,會是這樣的嗎?
電話鈴忽然知趣地響起來,好像知道他這會兒剛好醒了一樣,可是拾起聽筒,那邊卻又毫無聲息。卓文“喂喂”了兩聲之後也就不再問了,他已經猜到那是誰,只為,他自己也曾做過同樣的傻事,在那個山村的風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