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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媽本來滿心以為二爺是小姐的親爹,總會向著女兒點,哪想到自己幫了倒忙,請下一個瘟神來,打得只有比二奶奶更重,又氣又急,長嚎一聲厥了過去。黃帝早已嚇得呆了,連哭也不曉得哭。傭人們看著不好,早已鬆了手退得遠遠的,黃二爺卻還是死命地踹著。崔媽厥過去又醒過來,眼看黃裳已經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顧不得死活,飛身撲上去,抱著喊:“爺!爺!你真的要打死小姐嗎?她說什麼也是您的親生女兒呀!再打下去,小姐可就真的沒命了呀!”

    林媽也拉著黃帝趕緊跪下了,旁的傭人也緊隨著跪了一地。黃家麒又踢了幾腳,這才罷了手,喘著粗氣說:“把她給我關到一樓楚紅姨娘的屋子裡去,沒我的話,誰也不許放她出來!我要發現誰敢私放了她,我就扒她的皮!”說著又順腳將崔媽踹上一腳,這才剪手離去。

    直到二爺和二奶奶走得遠了,林媽才敢過來努力拉起崔媽。崔媽一手按住腰上被二爺踢疼了的地方,一手去推黃裳:“小姐,小姐你這會子感覺怎麼樣?”黃裳卻動也不動,臉上一絲兒血色也沒有,伸手到臉上試試,連鼻息也微了。

    崔媽驚惶起來,腿一軟又跪倒了,便搶天呼地哭起來:“我的小姐呀,你可不會就這麼去了吧?”

    林媽卻翻翻黃裳眼皮,說:“不礙事,咱們小姐這是氣血攻心,順順氣就好了。”

    崔媽素來膽小,今日經過這些大風大浪,早已精疲力竭,耳中聽得小姐沒事,心氣一松,又厥了過去。

    在所有關於阮玲玉的文載里,是絕對不會有人提起“黃裳”這個名字的。

    可是在黃裳的生命里,阮玲玉卻奇怪地占據了一個非常重要而且微妙的位置。

    因為阮玲玉這個人的存在,讓黃裳一度瘋狂地迷戀著電影;卻也因為阮玲玉這個人的消失,讓黃裳對於生命之苦除了自身的體驗之外,又多了更為深沉悲涼的感嘆。

    在幽禁期間,她想得最多的,不是剛剛回國卻緣慳一面的母親趙依凡,而是當紅早逝的阮玲玉。從各種小報的報導以及父親的議論中,她已經詳盡地知道了阮玲玉雖然短暫卻滄桑多彩的一生——少年受盡折磨,忽然上帝將一個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財富、甚至愛情,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可是其後又一樣樣抽走,換來加倍的辛酸苦楚,當她開至最美最艷的時候,也是她的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於是不得不選擇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

    可是也正因為這份慘烈決絕,使那悲劇也有了一種美感,一種冷冽的淒艷。

    黃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同阮玲玉有著怎樣的契機,她只是忍不住在無邊無際的幽閉生涯中一遍遍地想著她,想著她在電影中的每一個角色,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阮玲玉於她是親切的,柔和的,如一個無聲的嘆息,輕輕走入她的生命而不自知。她的幽禁,仿佛是對阮玲玉之死的一種追悼,是更深切地不受任何外因打擾地讓她悉心感受這位影后玉殞之痛。

    這間幽禁她的牢房,原本是二姨太楚紅的居室,如今卻成了她的創作室。她翻出自己從中西學堂學得的所有本領,從書本上得到的全部知識,以及從自己生活體驗中總結出來的全部感受,刻骨銘心地寫下了一首首悼亡詩,甚至一篇長達29萬字的《悼玉傳》。這還不能滿足,她又替阮玲玉編寫了大量的劇本,雖然她已經不可能再重登舞台出演那些角色,但黃裳知道,如果她演,是一定會演好的,那些故事,幾乎就是為她度身訂作的。

    最初住進這間幽暗潮濕、散發著一股子霉味兒的房間時,黃裳的心是極端恐懼的。因為自從楚紅死後,這裡便被傭僕們傳說成了一間鬼屋。房間在一樓,原本就暗,窗外又種滿了樹,一年年長大起來,把陽光都遮住了,努力擠過樹葉的間隙漏出來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躥動都是一場吉賽爾的魘舞。

    黃二爺本來是為了懲罰女兒,才下令要將她鎖進這屋子裡的。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而言,沒有一種恐怖和打擊會比關進鬼屋更為強烈的了。不眠之夜,當她撒目四望,只覺黑沉沉的屋子裡到處都潛伏著靜靜殺機,隨時要將她吞噬。可是所謂哀莫大於心死,當她想到阮玲玉的時候,她就忽然把一切看淡了。

    死有什麼可怕的呢?尚不及“人言可畏”。

    自然也不及“父親無情”、“後母無義”,還有,“天倫相隔”、“沒有自由”。

    那麼,又何必恐懼?

    只是,在她這樣一個年齡死去,未免不甘心。倒不是貪生戀世,而是太過無味。

    她沒有機會演出《新女性》那樣的經典劇目,沒有時間體味朝雲暮雨那樣的情感經歷,也沒有資格發出“人言可畏”那樣的撼人感慨,她,又怎麼肯死?便是死,也死得無聲無息,毫無色彩。

    她忽然有些羨慕起阮玲玉的死來了,因為那戲劇性的死亡里有著一個花季少女對於愛情悲劇以及悲劇之美的全部想像和渴望。

    她想起了住過這屋子的楚紅姨娘。家人們都在疑惑於二姨娘為什麼有藥不吃,寧可求死,可是現在黃裳忽然明白了:那是因為她想見林醫生,如果她的病好了,林醫生就不會再來,所以她不願意康愈,就為了換得同他的多一次見面,再多一次。後來當她得到消息說他不會再來的時候,已經治療不及,而且,即使能夠好轉,再見不到他,生命於她又有何意義呢?倒不如讓她抱著對林醫生最深的真情最美的回憶安靜地死去。

    這些,就是二姨娘生命最後時分的全部心思了。黃裳比任何人都懂得,這倒不是因為她早熟,而是她在苦難中對於感情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更敏銳,更縝密,更富悲劇性。

    這,也是阮玲玉悲苦的靈魂在冥冥之中對她的啟示吧?

    ☆、五、人遠天涯近

    趙依凡的這次回來,是為了前小姑黃家秀的婚事。

    當年她們兩人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曾經認識過一對中國夫妻,先生叫柯以,是個搞電影的,太太據說是家庭主婦,可是言語活潑,舉止爽利,而且一年總有半年來往於歐亞兩陸,倒比職業女性還獨立瀟灑。物以類聚,便很欣賞依凡和家秀的學問人品,常約齊了周末一道野餐,交情一直很好。

    然而這次依凡再見到柯以,才知道柯太太前年已於上海病逝。兩人說起往事,柯以對家秀的為人十分羨慕,又說最近便要回國,希望同她們繼續保持友誼。依凡留了心,先是言語試探著,後來便把話挑明了,說自己願為紅媒,替柯以和家秀牽道紅線。柯以原本就對家秀抱有好感的,自是欣然同意。

    依凡遂興沖沖地,催著柯以買了船票,便急急地回上海來了。可是沒想到,家秀聽了這事卻並不以為然,倒有些嗔怪依凡多管閒事似,皺眉說:“我是早已抱定獨身主義的了,以前你也同意我的觀點,說是婚姻並不能給女人帶來幸福,怎麼這會子又想起給我做媒來?”

    其實在此之前,依凡也同家秀多次討論過婚姻問題,可是家秀始終懶洋洋地不起勁。在女子獨立的問題上,她比依凡還要堅決。因為依凡是不得已走到這一步,她卻是採取主動,自情自願要獨立門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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