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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文亦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同秀美言歸於好,可是想到黃裳,心頭畢竟傷痛,不願自己負了她。自己已是負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負了黃裳。一生之中,他總要至少對一個女人負責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讓黃裳成為自己心頭永遠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開得越鮮艷,香味也越濃郁。
想到動情處,他忍不住以草鞋擊地,和著《紅樓夢》里賈寶玉紅豆詞的格調唱起來:
“夢不醒溫柔鄉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貴叢中香氣濃,
舞不落楊柳枝上樓頭月,
說不了海誓與山盟。
飲不干咖啡美酒醉春風,
畫不出紅袖欄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綠水,
惜不盡的暮鼓晨鐘。
呀,忽一似春夢易散隨雲散,
桃花飛逝月明中。”
他並不知道,當他這樣偉大地傷感著時,黃裳已經悄悄地來了。
自從和柯以一番談話之後,黃裳更加思念卓文。這時候,她已經不再盼望卓文回來,反而開始考慮自己去找他。
“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媽說什麼也不會放她獨自遠行,只得暗暗準備了起來,將幾件洗換衣裳打包收好,又將幾件值錢首飾包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好容易等到黃帝百日,家秀攜了崔媽去掃墓,因黃裳病著,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黃裳便將欲藏的包裹取出來,到依凡面前磕了頭,流淚說:“媽,我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現在時局不穩,如果我就此回不來,媽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
依凡自從黃帝死後亦發呆了,平時話也難得多說一句,這會兒卻若有所悟,伸出手來撫摸著女兒的頭,嘴裡輕輕哼著歌兒,仍是那首“你是七層寶塔我是塔檐的風鈴”。
黃裳更加傷心,又重新磕了頭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轉身下了樓。幾個洋仆看見她離開,瞪著藍色眼珠子,嘀咕了幾句,卻照例不會多問。這便是洋僕人同中國傭人的不同,這要是擱在崔媽,是必定羅嗦個不休的。但是洋僕人卻懂得把僱傭只當成一份工作,只管幹自己的活,多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這是黃裳第一次乘船。經過重慶時,江上起了風浪。黃裳本來已經暈得厲害,這時候更是吐得七葷八素,滿眼裡只見紅的綠的黃的藍的亂飛,滿耳聽到鐃呀鈸呀鑼呀罄呀亂響,滿嘴裡酸的苦的辣的鹹的滋味亂涌,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腸呀胃呀膽呀一齊嘔出。
好容易下得船來,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沒有就此上瞭望夫台。一路打聽著來了蔡家村,開口剛剛提起蔡卓文,那拄著鋤頭站著眼神兒不錯盯著她看的半大小伙子已經“呀”的一聲,拔腳飛奔起來,被問的老者便露出一臉曖昧的笑,道:“這小矮腳虎,打兔兒栽栽的,倒是蠻靈光的,你跟著他走,不會錯的。”
黃裳於是便跟著那“小矮腳虎”走,經過一路的雞鴨鵝屎,蓬窗竹門,土牆泥垛,牛圈茅坑,迤邐地來在村尾一個獨門小院。院門敞開著,一目了然那院中稀落的幾叢菜蔬,兩棵果樹,一個男人打著赤腳蹲在樹底下就著泡菜喝稀飯,低著頭,“吸溜吸溜”地正酣暢,一隻大黃狗在他腳底下打著轉兒,希望間或能掉下一點殘渣來讓它與主人同樂。
那“小矮腳虎”“碰”一聲,將本已開著的門再踹得開一點,揚起嗓門叫著:“鐲子叔,有個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稱做“鐲子叔”的男人操著標準的鄉音困惑地抬起頭來,露出一臉的胡茬,自下巴一直連到眉端去,頂著縱橫的幾條抬頭紋,仿佛是舞台上緊鑼密鼓後的一亮相,燈光照處,萬籟俱寂,只襯著令人驚愕的一張臉——那,那是她的親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黃裳震驚地望著,一時竟是無語。在上海時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閃現出來,面如古玉,鬢腳烏青,腳上一雙皮鞋光可鑑人。那個永遠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個出則汽車進則酒店的蔡先生,同這位打著赤腳的“鐲子叔”,果真是同一個人麼?
卓文看到黃裳,卻似乎並不驚訝,而只覺得漠然。“你怎麼來了?”他說。眼中是這樣地冷,冷得令人發抖。已經是春天,河裡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卻仍然結冰。
“我來看你。”黃裳一陣惶惑,同時又深深地委屈,她沒想到見面會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呢?她歷經了千難萬險來見他,好險沒死了,原以為他會感動,會驚喜,可是,卻是這樣。
“我不能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緝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女學生,在向老師解釋自己的錯誤,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終真的也成了假的,紅的也成了黑的。
“通緝令?”他嘿嘿地笑起來,聲音奇特而陰森。“通緝令……”他重複著,沒有什麼實在的意義,只是單純地重複。他的眼神,他的聲音,滲入這背景中,嚴絲合縫。他身後的長竹竿挑著幾件洗乾淨的舊衣裳,灰藍的,被太陽曬得薄而透亮,在風中依依地搖著,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著一件同質地同色料的灰藍衣裳,前襟敞開,露出狹長的一道胸脯,也像一面旗。還有他腳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陽面被磨得錚亮,而陰面結著青苔,都像是旗。這些旗子一起搖動著吶喊著,沒有聲音,可是殺氣騰騰。
黃裳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太陽暖暖地曬下來,可是她心裡有一種寒肅的感覺。她將手伸進隨身帶來的背包,取出一長條油紙包裹著的東西來:“我給你帶了這個。路上遇到風浪,不知道打濕了沒有。”
卓文並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過來,一層層打開,如同一層層剝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煙,大支的雪茄。他把它們放在鼻子下面嗅著,仿佛在猶疑下一步該做什麼。
雪茄菸熟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發覺得悲哀。悲哀在這樣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日長空那般爽朗清遠的,而他是划過天空的一隻雁。雁飛得再高,終究要棲於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記得雁曾經的鳴唳也就好了。
他轉身離開,他希望留給黃裳的,是一個英雄的背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的一種蒼涼深刻。可是現在,她偏偏尋到了英雄的故鄉,雁落的泥潭。
她見到的,並不是一個落難的英雄,而只是一個還原的農民,這不能不讓他驚怒莫名。
這時候門帘一挑,從屋裡走出四個人來,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婦攙著婆婆,哥哥拉著弟弟,那種打死一窩爛死一塊的至親骨肉的味道是十里外也聞得出來的。都穿著灰藍的衣裳,本色是淺的,補丁的地方略深一點——但也許補丁的顏色才是本色,日久洗得白了,因為貼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淺不同——四人見了黃裳都是一愣,做媳婦的先招呼起來:“孩子他爹,家裡是來了客了嗎?怎麼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親熱,且打聽不速之客的來龍去脈:“喲,這是誰家的閨女,好齊整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