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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袖冷笑說:“我們做倌人的,吃這口堂子飯,若不要客人擺酒叫局,我們豈不要吃西北風去?我因不會教人,這才說句話就被揪錯兒,若是黃鶯鶯在這裡,別說教唆了,就是指著你龐老爺的臉強討強要,你只怕也聽做是‘鶯聲燕語’罷了。”
一句話說得屋裡人都笑起來,龐天德撐不住,一口茶噴出,指著翠袖笑道:“你這張嘴呀,真是伶俐,黃鶯鶯才不是你的對手。”
他兩個這裡斗口,桃枝兒起先還只愣愣地聽著,直到翠袖暗地裡將她一推,才猛醒過來,不待說已經先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問舒容:“可要吃酒?”
舒容還不明白,只說:“我不吃酒的,就吃杯茶好了。”
桃枝兒忙擺手說:“不是的呀,不是說這個吃酒,我是說崔老爺前兒在這裡請你吃酒,你可要還一席呀?”
舒容這才聽明白了,心下倒也樂意,當即便叫龐天德代為寫帖子張羅客人。龐天德卻怕舒培怪他帶壞舒容,不願耽干係,因推脫說:“這件事,須得你哥哥出面才妥當,要擺酒,也總得你哥哥在吧?既然你哥哥要來,自然請的都該是他的生意朋友,怎好由我寫帖子請人?你還是回去同舒大哥商量商量才好。”
舒容聽了,站起身便說要走,這就回去討哥哥主意去。還是翠袖笑著拉住,說:“要吃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你家舒大爺聽了,還以為是我們姐妹擠兌你呢。那可好,真叫龐老爺說著了,教唆!大家好朋友,常來走動照應我們,也是一樣的。”又推桃枝兒。
桃枝兒慌慌地說:“別急,常來走動,照應我們。”死拉著舒容袖子不放。
於是舒容復又坐下吃茶,正在意洽心和之際,忽聽得走廊里有小丫頭跑來跑去地說:“媽媽新買的討人來了。”
翠袖詫異,打起帘子叫住一個丫頭問:“人在哪裡?是誰送來的?”
小丫頭在簾外答著:“送到後院兒了,是瘸子老六送來的。”說完又早咚咚地跑遠了。
翠袖益發詫異:“媽媽前幾日才說要買個絕色的討人進來,這樣快就找到了?倒要看看是不是一位絕色。”匆匆走出去。
龐天德也覺好奇,遂也跟出去看熱鬧。那些侍煙提水的小丫頭們都正是好事的年齡,哪有不好奇的,無奈舒容只是坐著不動,便也只好忍著,扭頸踮腳地,百般做態。
桃枝兒便問舒容:“你可也要去看看?”
舒容搖頭說道:“我是看你來的,又看別人做什麼?”
桃枝兒羞紅了臉,低下頭笑道:“你這人倒和別的客人不一樣。”
舒容便問:“怎麼不一樣?”桃枝兒扭著身子不肯說,舒容越發要知道,挨近了她問:“究竟怎麼個不一樣呢?”
桃枝兒便仰著頭想了一想,說:“你比別的人真,說話態度都真,你說的話,都帶著真心。”
舒容不禁感動起來,他雖然對桃枝兒有好感,原也只是年輕人的多情好奇,然而桃枝兒既然這樣說了,他倒要用心揣摩兩句真話出來給她聽聽。便做出深思的樣子來,仿佛待言不言的,躊躇了一回才說:“以小姐這般人才,這般口才,若是再多識幾個字,讀幾本書,那是要讓天下男人都驚動的。若不肯讀書,不但荒廢了天資聰明,且也……”
桃枝兒追著問:“且也什麼?”
舒容咳嗽一聲,振作起來說:“這就好比花雖美,卻沒有香氣,畢竟少點什麼。”
桃枝兒嗔道:“你說我是塑膠花?”
舒容搓著手:“這可……呵呵,得罪了。”他口裡說著得罪,臉上卻是很得意的樣子,似乎頗高興有機會將桃枝兒小小地得罪一下,惹得她小小地嗔怒一下,這樣的小兒女斗口角似的對答,似乎給了他無限的趣味。
適時翠袖看了熱鬧回來,咂舌說:“天神祖宗,果然是個百里挑一的,虧瘸子老六從哪裡淘來,媽媽樂得嘴都合不攏呢。這可好了,我也算有了接班兒的了。”桃枝兒詫異:“憑她怎麼出色,還能越過姐姐的頭去?我便不信。”
龐天德也說:“不知道十四娘要留她幾天才肯出來見客,她若掛牌,我是第一個要叫她的局的。”
翠袖道:“依媽媽的意思,只怕怎麼也要在報館裡發個消息,遍請一請這些貴客高官,把這花榜新題的文章做足了,才肯叫她正式掛牌待客呢。”
舒容又好奇起來,因向龐天德問道:“這花榜新題,還有些什麼文章不成?”
天德笑道:“你以為呢。像醉花蔭這樣的堂子,規矩大,排場也大,無論是新姑娘開局,還是清倌人開苞,都是天大的喜事兒,規矩比尋常人家嫁閨女還講究呢。”遂將有關花國新聞細細地向舒容數說,舒容聽得手舞足蹈,大覺興趣。
正自議論,忽聽樓下小子高喊著“翠袖姑娘出局”,接著送上局票來,卻是有廣東客人請去打牌,翠袖回自己房中梳洗了,換過大衣裳,臨走前卻又踅回向龐天德舒容告辭,又向桃枝兒耳邊叮囑幾句。桃枝兒心領神會,點頭兒答應。翠袖這才從容離去。
舒容和龐天德又坐一坐,也便散了。是夜舒容回家,便向哥哥商議擺酒吃席一事,又忍不住得意,將桃枝兒待他種種添油加醋地描述出來,“她是這樣地扭著身子,這樣地仰著臉,還把腳跺了一下,好像沒有跺,記不真了,她說:你說我是塑膠花?嘿,那個嬌俏的嘞,分明是撒嬌。”
舒培聽得兩耳起油,不耐煩地塞他:“做倌人要是沒這三言兩語,他就做倌人了?”又道,“你因初入這花叢里,只管出風頭擺花酒做恩客,你可知道桃枝兒是個清倌人?”
舒容道:“龐天德已經把規矩對我說了,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是怕我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我也並不是急色的人,給桃枝兒擺花酒,也不真是為了做姑娘。只是前夜無故吃了崔子云的酒席,想著總要還他一席才是,且也要和幾個新交的朋友多做盤桓,權藉此事做個由頭罷了。”
舒培聽了,不禁笑起來:“你才出去幾天,就學會這些花樣回來?什麼藉由頭,是你自己安心要擺闊氣出風頭討姑娘喜歡罷了。”但終不好太掃了兄弟的興,也只得答應了,不過細細叮囑說:“這樣的事,可一不可再,你擺一台花酒是無妨的,以後吃酒叫局也無妨,但是真要認真‘做’起姑娘來,那卻不是我們家的能耐了。桃枝兒是清倌人,只陪酒不陪夜的,你若一心迷戀起她來,擺花酒,做恩客,不花費幾千兩銀子是不要想的。我勸你儘早看破這一點,只偶爾逢場作戲也就罷了。”
舒容喏喏答應,心裡到底不信。
舒培還待再說,忽見妻子田氏拿著張紙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說:“這可怎麼好?煙湖那丫頭竟跑了。”
舒培大驚,忙接過紙條來,只見自己尋常練字的宣紙上寫著一筆極娟秀的蠅頭小楷,寫道:“將軍先生夫人台鑒:賤婢夏煙湖,命薄運淺,半生零落,家逢變故,忽失怙恃,滄海一粟,如飄萍無根,風箏斷線,受盡流離之苦,每被風霜所欺,恨不能追隨父母於泉下矣。只因久慕將軍雲天高義,常恨無可為報,惟願入府為奴,侍奉櫛沐,略報恩情於萬一。奈何天不我與,人各有志,故今日不辭而別,有負夫人厚愛,萬死莫辭。叩頭泣血,惟願將軍與夫人大福大壽,煙湖不才,如有來生,願為牛馬,報效閣下。頓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