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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福生道:“皮兒沒去乾淨。”無鳳笑:“說你老土吧,太不恭敬些;說你矯情呢,你又必不服——就是這皮兒才有營養呢,那是松子可著勁兒長出來的精華,多少精氣神兒才攢出張皮來,偏又要去了。”
賴福生聽說,便不再爭執,就手兒用力一吸,將松子仁兒盡數吸進咀里,一通亂嚼。惹得丫頭們都笑了。瞿無鳳嘆氣:“真箇狼吞虎咽。知道的是位大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裡下來的梁山好漢呢。幾粒松仁兒罷了,哪裡禁得這樣嚼費,便這樣,整碟子松子兒剝完,也不值你一下子。”
賴福生將這些話總沒聽見,覷著眼看無鳳新妝,一頭油黑的好頭髮齊光光地梳向後,露出一個正形正角的美人尖來,耳邊一朵半開玫瑰,更襯得面如滿月,眼若秋波,不禁滿心歡喜,湊上前摟了來便要親嘴。
無鳳下死勁推開,咬著牙罵:“也不避人,還是這麼急色鬼兒托生似的。”
賴福生笑道:“有什麼避人的,誰不知道我們兩個好?”無鳳沉下臉來:“我們兩個好麼?大帥且別這麼說。前兒個,熱被窩裡鑽進鑽出,不知晾了人家多久?唬得人問也不敢問。現在又要連擺三天大筵,娶醉花蔭的夏煙湖,滿堂子裡的人都知道了,還說跟我好!”
賴福生笑道:“都說荷花里瞿無鳳是不會吃醋的,沒想到這醋勁兒還真不小。”
無鳳搶白道:“我就是吃醋了,你就得意成這樣子?你做客人的,今天做這個,明天做那個,都憑著你高興。我有什麼資格吃醋?也犯不著醋給你看,讓你得意成這樣子。你小心今晚去了醉花蔭,封十四娘叫你把家底兒都吐出來,替她置辦家俱。”
賴福生一愣:“你真的把醉花蔭砸了?”
無鳳道:“真。怎麼不真?不信你這就看看去,砸得稀爛,一點整的東西不剩。”
賴福生笑道:“你倒是真大氣性,瞧這做派,不愧是我的相好,真有幾分我的樣子,蠻不講理。”
無鳳哧地一笑:“瞧你,哪有人搶著說自己蠻不講理的?又是什麼好德性了,倒得意成這樣子。”
賴福生道:“自然得意。有客人為你們倌人爭風吃醋,是倌人做得紅;有倌人為客人吃醋打架,不也是我這做客人的本事麼?”
無鳳道:“對,你本事,你本事大了去了。我都為你哭死了在這裡,氣死了在這裡。你試試看,今晚上再去醉花蔭吃酒呀。”
賴福生道:“吃,怎麼不吃?大不了吃完了,趕明兒你再砸一回,我多破費兩件家俱就是了。”
無鳳笑道:“我也沒那力氣砸了。你在我的席上吃了酒,卻又到醉花蔭去討好,是砸了我的牌子,我不去鬧他一頓,也太叫人看著荷花里瞿無鳳好欺負。鬧過了,就算我認了你和夏煙湖的事。只是你要答應我:雖然以後做了夏煙湖,可不許忘了我瞿無鳳。我就許你去做她。”
賴福生笑道:“你這麼大本事,我怎敢不答應呢?我就做你們兩個,再不做第三個了,可好?”
瞿無鳳笑說:“好,怎麼不好?只是你可要記著你說過的話。”她方才砸了醉花蔭,回頭來看見賴福生在這裡,卻也有幾分心虛,怕賴福生脾氣上來,與她不依。因此這半天做足了戲,撒嬌撒痴,做好做歹,把賴福生的話都逼住了,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倒催著賴福生快往醉花蔭里去,說:“你既然說好了要擺三天酒,就早去早回,別叫人等著,只是記著,吃完了還要回這裡。”
賴福生倒覺詫異:“你幾時這樣賢惠起來?”
無鳳道:“我和夏煙湖說好了,以後你做了她,我們兩個來看著你,跟你鬧,不許你再做第三個。”
賴福生更加高興,大笑道:“看來我是落在你們兩個手裡了。你們竟聯起手來合計我,比我老婆管得我還死呢。我可怕了你們了。”遂穿戴起來,自往醉花蔭去。
見了封十四娘問起,果然聽說瞿無鳳下午曾來這裡大鬧醉花蔭,十四娘呈上打壞的瓷器家俱單子來,少不了趁機打秋風,多添些損失。賴福生也不計較,反添上兩樣,將單子交代給龐天德,要他按單辦來。
十四娘看時,見是大毛兩件,中毛兩件,小毛兩件,另外棉單夾紗無數,花梨紫檀滿堂家俱以及釧臂釵環等物,看了,心中自是歡喜,合不攏嘴。
第十章 盛筵
到了第三日晚上,便是合卺正宴。醉花蔭張燈結彩,花團錦簇,真格跟嫁閨女一樣。賓客倌人,將屋子擠得水泄不通,那些花報記者,也都聞風而動,藉口前來,鑽營些新聞。
封十四娘專門請了梳頭師傅來替煙湖做頭,又取出私己首飾來,將她打扮得花朵兒一般,細細叮囑:“閨女啊,你能寫會畫,比我這當媽媽的強一百倍。可是論到煙花行里,你卻還是個新人,經驗差遠了去了。前日不知你轉錯了什麼念頭,竟然將身子白送了給那個舒老爺,真是剜了你媽的心頭肉呀。今兒個晚上,少不得你要打疊起十百倍的精神來,總得應付了過去。一個不小心,是要命的,萬不可再行差踏錯了。開苞夜,一定要見紅,我教你的那些法門,可都記清楚了嗎?”轉眼間,忽然瞥見桃枝兒在門口探頭探腦,氣得喝道:“滾進來!”
桃枝兒渾身一顫,忙進來了,垂手靜氣地不敢說話。其實這時候嚴格說來她已經不能再算醉花蔭的人,但是積威難犯,見了十四娘,還是一樣地害怕。十四娘是看見她就生厭的,此時映著屋裡明燈紅燭,更覺她形容委瑣,眼珠亂轉,頓覺氣不打一處來,蹙眉斥道:“鬼鬼崇崇地幹什麼?今兒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也不知道幫忙張羅,還這麼著三不著兩的。一樣是嫁人,看看煙湖多有臉,足要賴大帥擺三天的大筵,才轟轟動動地嫁過去;你可好,一聲兒不吭可就吹了燈了,先奸後娶的,哪裡還像個姑娘?”
桃枝兒生怕十四娘一開罵就完沒了,趕緊打斷:“舒老爺來了,想見煙湖。”
十四娘正罵得起興,猛然被剪了話頭,直如熱辣辣捱了一巴掌般,臉色煞白,瞪著眼看桃枝兒,不知道她是不是聽說了些什麼;夏煙湖卻早已霍地起身,問道:“他在哪裡?”桃枝兒答:“在後院我的房裡,和舒二爺一道來的,我本來請他們前廳去坐,舒老爺說不是來吃酒的,是來給夏煙湖送禮,一表主僕之情,說幾句話就走的。因此著我上來請。”
夏煙湖轉身便走,十四娘忙一把拉住,急扯白臉地說:“我的姑奶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去拉家常說閒話?外面客人記者少說也有幾百人,若走漏了風聲叫賴福生知道了,你不可憐媽媽我一把年紀,也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兒呀。還不快把那什麼輸老爺贏老爺的好言好語打發走了呢。”又罵桃枝兒,“也不看看什麼時候,有要緊的沒要緊地只管來報,你腔子上頭的不是腦袋是木墩子?早晚擰下來當凳子坐。”
桃枝兒委屈道:“我何嘗不是這麼說來著,可舒老爺是我未來大伯,又是煙湖妹妹的舊主人,他說要見煙湖妹妹,我敢不來請麼?再說我把他們嚴實實地藏在我屋裡,後院沒人去的,怕什麼人見?媽媽說的那些利害,我也都是想過的,可舒老爺說了,煙湖要不下去,他可就自己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