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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云想起來,向龐天德問道:“方才你說的無巧不成書,必得賴帥來了才肯說,如今可說得了。”賴福生正扭著瞿無鳳要親熱,聽到說話,轉頭問:“什麼事要等我來了才說。”
龐天德擠眉弄眼地笑道:“是大帥心頭最惦記的一個人的故事,只怕說出來,惹無鳳姑娘生氣。”瞿無鳳一愣:“什麼事怕我生氣?”忽然省起,問道:“可是你們昨兒晚上說的,那個什麼自賣自身,到帥府為奴,又被攆出來的夏姑娘?”
賴福生也想起來,問:“果然是她麼?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龐天德便推舒容道:“你們只管問他去。”
賴福生更加驚訝,問:“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滿面通紅,只是一個勁兒擺手搖頭,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龐天德只得繼續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賴福生問:“他哥哥又是哪個?”
舒容臉上紅潮略褪,低頭答道:“家兄諱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賴福生聽得“舒培”二字,心裡一動,沉吟半晌,倒忘記向下問話。還是崔子云心熱,催問舒容道:“那夏煙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點頭:“說是自賣自身來府上做丫頭的,做得一手好針線,又會做南北點心,又能詩擅賦,我哥哥嫂子都說她有造化,不該生在貧寒人家。說如果遇到好人家,須得好好發落她終身呢。”
眾人聽了,都讚嘆起來,說:“一個做丫環的,能識得幾個字已是不易,居然還擅詩,倒是稀奇。若是出來做倌人,必定是風塵名妓。”又問舒容道:“令兄何不自己收了她?放著這樣的美丫環在府里,令嫂眼中豈不生刺?”
舒容笑道:“我哥哥嫂子最是恩愛,哥哥發過誓,斷不肯納妾的。”
翠袖便推子云道:“既這樣,不如就你收了她吧。”
崔子云笑道:“大帥眼裡看中的人,我是什麼身份,也敢惦記?”
賴福生思量這半晌,忽然想起,問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麼的?”
舒容答:“行武。”
賴福生點頭道:“果然是他。”
眾人都問:“大帥原來認得他哥哥。”
賴福生揚起一條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認得,我這胳膊也須認得。想當年,這胳膊還吃他一顆槍子兒呢。”
眾人一時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帥可是說笑?”
賴福生揮揮手道:“你且坐下,不與你相干。三年前,我與皖北胡大帥的軍隊爭地盤,打得他落花流水,當場斃命,只不小心走脫了他妻子女兒兩個。各位猜是怎樣走得的?便是這舒培舒將軍帶兵死戰,保她母女兩個脫身。我一路追趕,吃了他一槍子兒,差點兒沒命。後來子彈雖然取出,卻落下病根兒,直到今天,逢陰雨天還覺酸麻呢。我帶兵以來,槍林彈雨,從不曾傷得分毫,惟這一次吃了大虧,原來只說恨不能與這舒培重新一戰,再分高下呢,卻原來他改行做起生意來。到底還是走到一個地界兒,可是冤家路窄。”
眾人聽了,都面面相覷。舒容墜墜不安,囁嚅難言。
龐天德帶了他來,原說夏煙湖一案已是無巧不成書,哪裡想到更有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猶不及,哪裡敢再說話。惟有崔子云是東家,見席間冷場,少不得賠笑勸解:“那一仗,想必是賴大帥勝了。戰場上各為其主,傷著了是難免的。既然大帥死裡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後大福大壽,必有享用不盡的好處。”
龐天德也說:“他哥哥舒培,與我也是相識,我原只知他是棄武從商,卻不知還與賴帥有這段淵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緣份。改日我叫他擺酒向大帥謝罪可好?”
賴福生此時正值擁紅倚翠,志得意滿之際,便不計較,揮手大笑說:“我不是記仇,想當年戎馬生涯,不過白講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將軍也是我生平僅遇的一個對手,若果然與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個朋友。”
眾人聽了,都舒一口氣,紛紛敬酒奉承,說大帥果然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又說改日舒培請大帥酒時,也都願做陪,不可錯過這場難得盛會。說得賴福生豪興上來,面紅耳熱,便要好紙來寫請柬,說:“既是這樣,我索性也不等他請我,今天我先請他來敘一敘舊情。”
眾人都叫一聲好,說便是這樣,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可算看到好故事了。
崔子云賠笑道:“要說請,也須得我來請才是,大帥要做東,只好改日叨擾。”
賴福生笑道:“只顧高興,倒忘了今天是崔兄的東道,便請你來下這帖子,本帥沾個光,借花獻佛也好。”
舒容卻知道哥哥性情,只怕未必肯應,那時得罪了大帥卻不好。便道:“我哥哥向來不肯到堂子裡來,又不知道是大帥請他,這帖子須得我自己送去,當面解說明白。”
龐天德深知其意,也正擔著心事,聽此建議,忙說:“這樣最好,你這便請去。”
於是崔子云寫了帖子,叫了自己的小子陪舒容送去。又另叫幾樣酒菜,只等舒培來到,重開席面。
舒容回到家來,當面向兄長稟報了。舒培果然不肯赴宴,說:“一臣不事二主,當年我追隨胡大帥出生入死,名雖主僕,情同兄弟。他既兵敗,我原該以死殉主,奈何大帥臨終遺命,要我務必保得夫人小姐周全。我護著胡夫人和小姐逃走,半路卻被賴福生的軍隊攔阻,雖然僥倖打得他退,卻因此與胡夫人小姐失散。這些年明察暗訪,卻只尋到了胡夫人一座墳頭,小姐的下落,卻至今杳無音信。每每思及辜負大帥種種,實覺慚愧。如今倒要我去與姓賴的攀交,如何對得起胡帥?”
舒容這些年來早把哥哥的這些憾恨自責之言聽了幾千幾萬遍,如今聽他又談起這些,只覺不耐煩,卻不敢打斷,只得陪他哥哥嘆息數聲,說些閒話,因道:“當年我倆在軍中,追隨胡大帥多年,可是帥夫人和胡小姐卻是連一面兒也沒見過。和賴帥的軍隊交戰時,偏我又告了假回老家給父母掃墓,只有哥哥一人護著大帥家眷逃跑,做弟弟的不能替哥哥分憂,也是慚愧死了在這裡。”
舒培看著他,嘆道:“你在又能怎樣?我還得分心照顧你。當年與姓賴的死拼,我就想:幸虧你走了,就算我現在戰死,舒家也還留得你一絲血脈。我也就後顧無憂了。”
方說到這裡,忽聽隔壁一片吵嚷聲,忙進去看時,卻是小少爺靜哥兒自個爬到柜子上玩,把花瓶碰倒了,嚇得大哭。
乳母生怕怪到她身上,忙抱起靜哥兒分辯:“是他自己打破的,並不曾傷著,只是嚇壞了。”
舒培的夫人田氏嗔道:“就是他自己碰到的,也總是你不小心的緣故,叫你好好看著哥兒的,怎麼又讓他亂爬。小孩子剛會爬,最是好動,萬一眼不見掉到地下摔了,可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