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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人離開之後,領導繼續在我門口徘徊,誰都不喜歡有人在門口轉來轉去,所以我起身把窗子全部打開,讓他看看我屋裡沒有藏著人。但他不肯走,還在轉著,與此同時,臭味從外面蜂擁而入。所以我只好關上窗子,請領導進來坐。他假作從容地咳嗽一聲,進了這間屋子,在白衣女人坐過的方凳上坐下;我也去寫自己的小說,直到他咳嗽了最後一聲──他咳嗽每一聲,我就從鼻子裡哼一聲,這樣重複了很多回,在此期間,我一直埋頭寫自己的小說──清清嗓子道:看來我們需要談談了。我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看不需要;嗓音尖刻,像個無賴。他又說:請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我在和你說話。我把句子寫完,把筆插回墨水瓶,轉過身來。他問我在寫什麼,我說是學術論文。他說:能不能看看,我說不能。就是領導也不能看我的手稿,等到發表之後我自會送他一份。隨著這些彌天大謊的出籠,一股好邪的微笑在我臉上迅速地彌散開來。看來,我不是個良善之輩,我又把自己給低估了……
領導和我談話時並沒有注意到,我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宇宙;在其中不僅有紅線、有薛嵩、有小jì女和老jì女,還有許多別人。舉個例子,連他自己也在內,但不是穿藍制服、戴白邊眼鏡,而是個太陽穴上貼著小膏藥的老虔婆。假如他發現自己在和如此龐大的一群人說話,一定會大吃一驚,除此之外,我還是相當廣闊的一段時空。他要是發現自己對著時空作思想工作,一定以為是對牛彈琴,除了時空,還有詩意──媽的,他怎麼會懂得什麼叫作詩意。除了詩意,還有惡意。這個他一定能懂。這是他唯一懂得的東西。
在我這個宇宙里,有兩個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處是長安城外金色的寶塔,另一處是湘西糙木蔥寵的風凰寨。金色的寶塔是xxxx的象徵,又是學院所在地。看起來堂皇,實際上早就疲軟了,是一條歷史的臍帶……領導對我說,我現在有了中級職稱,每年都要有一定的字數(他特別指出,這些字數必須是史學論文,不能拿小說來湊數),如果完不成,就要請我調離此地。不是和我為難──這是上級的規定。說完了這些屁話,他就起身從我屋裡踱了出去。他走之後,我感到憤怒不已,決定摔個墨水瓶子來泄憤。然後我就驚詫不已:墨水瓶子根本就摔不碎……
我把故事和真實發生的事雜在一起來寫,所以難以取信於人。如果我說,我們領導教訓了我一頓,一轉身就變成了一條老水牛,甩著沾了牛屎的尾巴,得意洋洋地從我房裡走了出去,兩個睪丸互相撞擊,發出檐下風鈴的金屬聲響,你也不會詫異──但墨水瓶子摔不碎不是這類事件。我有很多空墨水瓶,貼著紅色的標籤,印著中華牌炭素墨水,57ml,還有出廠日期等等。你把它往磚地上一摔,它就不見了,只留下一道白印。與此同時,頭上的紙頂棚上出現了一個黑窟窿,再摔一個還是這樣,只是地下有了兩道白印,頭上有兩個黑窟窿。這些空瓶子就這樣很快地消失了,地上沒有一片碎玻璃,頂棚上有很多窟窿──隔壁的人大聲說道:頂棚上鬧耗子!最後剩下了一個墨水瓶,我把它拿在手裡端詳了一陣:這種扁扁的瓶子實在是種工程上的奇蹟,設計這種瓶子的肯定是個大天才。我把它拿到外面去,灌滿了水,在石頭台階上一摔,這回它成了碎片。隨著水漬在台階上攤開,我感到滿意,走回自己屋裡。
我站起來,轉向老虔婆,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茶炊壞得很厲害,無法馬上修好。那個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那怎麼辦?樓下這麼多姑娘要喝水……越過老虔婆,身後的姑娘在板凳上往後仰,做哈哈大笑之狀。我說:我回去做備件,做好了明天再來。現在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裡。我只好提起工具袋……那個姑娘朝我送了一吻,這一吻好似猩猩的吻──這當然是因為嘴裡銜著木棍。這一吻可以把我的左頰和右頰同時包括在內。趁那老虔婆不注意,我朝她做了個鬼臉,走出了這座塔,走到外面金色的風景里去,但也把一縷情絲留在了身後。無論是我,還是薛嵩,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算是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那黃連樹根,誰也不願把那麼苦的東西放到愛人嘴裡。假如有一種木頭是甜的就好了。我可用它作根銜口,把塔里的黃連樹根換掉……說實在的,塔里的茶炊設得不好,尤其是送炭器。那地方不該做成馬蹬狀,而是應該做成滾筒狀。當然,做成滾筒狀,破壞起來就更難了。
我在金色的風景里徘徊……實際上,我是在萬壽寺里,面對著一張白色的稿紙。如前所述,我總是用發黃的舊稿紙寫小說,現在換上了這種紙,說明我想寫點正經東西。在昏迷之中,我已經寫出了題目:《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這個題目實在讓我倒胃……回頭看看那座金色的塔,它已經是金色餘暉中的一道陰影。很多窗口都點起了金色的燈火。在這個故事開始時,我走上這座塔,假作修理茶爐,實際上是來會我愛的姑娘;在這個故事結束時,我用重重枷鎖把她鎖住,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在了她嘴裡。現在我發現,我把這個故事講錯了。實際上,是別人用重重鎖鏈把我鎖住,又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到了我的嘴裡,我憤然抓起那張只寫了題目的稿紙,把它撕得粉碎,然後在晚風中,追隨那件白色的衣裙回到家裡;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到了午夜──在床上,她拿住了我的把把,問道:怎麼,沒有情緒?我答道:天熱,缺水,蔫掉了……與此同時,我在蔫蔫地想著: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湊出個《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假如不能,就要編造史料。這件事讓人噁心:我是小說家,會編小說,但不編史料……
在長安城外的大塔上,在烏黑悶熱的茶爐間裡,帶著重重枷鎖縮成一團,我也準備睡了。這個故事對我很是不利:灼熱的空氣殺得皮膚熱辣辣的,嘴裡又苦得睡不著。板凳太窄,容不下整個屁股,脖子上的鎖鏈又太緊,讓我躺不下來。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還會再來。他會鬆開我身上的鎖鏈──起碼會把腳腕上的鎖鏈鬆開。此後,就可以分開雙腿,用全身心的歡悅和他做愛。生活里還有這件有趣的事,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這樣想著,我忽然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仿佛很多年後薛嵩she出的標槍現在就she穿了我的胸膛……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現在是那個塔里的姑娘,也就是那個後來在鳳凰寨里被薛嵩she死的老jì女。對她的命運我真是深惡痛絕──這哪能算是一種人的生活呢?不幸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別無選擇。假如我能選擇,我也不願生活在此時此地。
第二天早上,帶著紅腫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鎖鏈的壓痕,我從板壁上被放了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這間房子在塔角上,兩面有窗子,還有通向圍廊的門。在門窗上釘有絲質的紗網。就是在正午,這裡也充滿了清涼的風,何況是在灰色的清晨。地板上鋪著藤蓆,假如我倒下去,立刻就會睡著,但現在塔里已是起身的時節。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用冷水洗臉,以後在鏡前描眉畫目,遮掩一夜沒睡的痕跡,以免被人笑話。再以後,穿上黃緞子的衣服,在蓆子上端坐。在我面前的案上,放著文房四寶,一大疊宣紙的最上面一張,在雪白的一片上,別人的筆跡赫然寫著題目:《先秦精神文明建設考》。很顯然,這個題目不能醫治,而是只能加重我的瞌睡。現在我有幾種選擇:一種是勉強瞎制上幾句。這麼大的人了,連官樣文章都寫不出,也實在惹人笑話。另一種選擇是用左手撐著頭,作搜索枯腸狀,右手執筆在紙上亂描。實際上我既不是在搜索枯腸,也不是在亂描,而是在打瞌睡。還有一種選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倒了就睡。等他們逮到我,想怎麼罰就罰好了。但這都不是我的選擇。我端坐著,好像在打腹稿,眼睛警惕著在門外巡逡的老虔婆,一隻腳卻伸到了蓆子下面,足趾在板fèng里搜索著,終於找到了幾條硬硬的東西。我把其中一條夾了出來,藏在袖子裡──這是一把三角銼。這樣,我又能夠破壞茶炊。然後被鎖在茶爐間裡。然後薛嵩就會來修理。然後就有機會和他做愛。性在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不如在這座塔里重要。在這裡,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一做的事了。
後來,這個塔里的姑娘離開了長安城,隨著薛嵩來到了鳳凰寨。在這個綠葉和紅土相間的地方,歲月像流水一樣過去,轉眼之間就到了生命的黃昏。她始終愛著薛嵩,但薛嵩卻像黃連木一樣的苦──他用情不專,到處留情……而且,不管是有意無意,反正最後還是薛嵩把她she死了。對此,我完全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是不可原諒的。看著他假模假式的哀痛之狀,紅線幾番起了殺心──假如她要殺他,就可以把薛嵩當作一個死人了,因為那就如白衣女人要殺我,是防不勝防的。但是最後紅線決定不殺薛嵩,這是因為薛嵩是個能工巧匠──一個勤奮工作的人。一個人只要有了這種好處,就不應該被殺掉。
上述故事可以發生在薛嵩到鳳凰寨之前,也可發生在薛嵩離開鳳凰寨之後;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開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終結。故事裡的女人可以是老jì女,也可以是小jì女、紅線,或者是另外一個女人。只有薛嵩總是不變。這是因為我喜歡薛嵩。
這座金色寶塔里佳麗如雲,長安最漂亮女人住在裡面。進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榮,但是在這座塔裡面,漂亮絕無用武之地。學院也是這樣的地方,能進學院說明你很聰明,但在學院裡面又最不需要聰明。在這裡呆久了,人會變得癲狂起來──我就是這麼解釋自己。我學了七年歷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萬壽寺里呆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會更聰明。假如那個塔里的姑娘也呆了這麼久,她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在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再呆下去,她也不會更加美麗。
轉眼之間已經入秋,塔里的人脫下身上的黃緞子,換上開司米的長袍。我大概是最後換季的人,因為我喜歡秋天的涼意──現在已是深秋時節。深秋時的早晨有種深灰色的霧籠罩著一切,穿過窗紗,鑽進網裡來──既是霧,又是露水。黃緞子不再娑娑做聲,開司米表面也籠罩著一層水珠。此時我正對著鏡子更衣。這面鏡子有粗笨的鏡座,厚重的鏡片,都用黑色的古銅製作,鏡背上錯有銀絲的圖案,鏡面上鍍了一層錫──但薛嵩騙管總務的老虔婆說,鍍的是銀。這座塔里的器具多半是薛嵩所制,因為薛嵩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正因為如此,塔門口就立了一塊牌子:不通琴棋書畫者,以及薛嵩,禁止人內。如你所知,這塊牌子拾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牙慧。在這座寶塔里,人們認為琴棋書畫的層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層次很低。薛嵩是所有的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所以他層次最低;即便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不能讓他入內。坦白地說,我認為這種算法是有問題的:就算能工巧匠層次低,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層次應該是較高才對;不應該把他算成層次最低。但是,我也不想去和老虔婆說理。因為女人給自己的愛人說理,層次已經很低,假如說贏了,層次就會更低。既然如此,就不如不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