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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中午時,白衣女人走進我的房子,見到我的樣子,就把眉頭挑了起來:怎麼了你?我儘量心平氣和地答道:沒怎麼。沒怎麼。她掏出個小鏡來,說道:自己照照吧。鏡子裡是一張憤怒的灰色人臉,除了咬牙切齒,還是鬥雞眼──我還不知道自己有內斜視的毛病,在心情不好時尤為顯著。這下可糟了,別人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我的內心──看來我該戴副墨鏡。然後她在屋裡走動,看到了桌上的表格,就大笑起來:原來是因為這個!你這傢伙呀,沒氣性就不要耍無賴,氣不了別人,老是氣著你自己。現在我知道了自己是個鼠肚雞腸的人,這使我很傷心,但又感到冤枉。我擬這三個題目不是想耍無賴、氣領導,而是一本正經的。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一切如前所述。那個小jì女的房前,是一片綠色的世界。綠竹封鎖了天空,門前長滿了綠糙,就是那片空地上,也長滿了青苔。時而有般落的筍殼、枯萎的竹葉飄落在地,在地上破碎地陳列著,老jì女馬上就把它們掃掉。因為這個緣故,天黑以後,門前就會變成一片純藍色的世界,這個女孩討厭藍色。她常在空地上走來走去,把每棵竹子都搖一搖,不但搖下了枯萎的葉子,連半枯萎的也搖了下來。她覺得這沒有什麼,葉子可以在地下繼續枯萎。但等她剛一走回房子,拉上拉門,老jì女就走了出來,提著木板釘成的簸箕,拿著竹枝編成的短條帚,在空地上走上一圈,把所有的葉子(包括全枯萎的和半枯萎的)通通掃掉,然後嘟嘟囔囔地走回去。在做這件事時,老jì女赤裸著身體、躬著腰,在綠色之中留下白色的反差,所以像一隻四肢著地的北極熊。然後,小jì女又跑出去搖竹子,老jì女又跑出去掃地,並且嘟囔得越來越厲害。這個小jì女因為年輕,而且天性快樂,所以把這當做一種遊戲,沒有想到這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也有一幫刺客受老jì女的僱傭,來到了鳳凰寨里。但老jì女請他們來,不是要殺薛嵩,而是要殺死紅線。這個故事的正確之處在於:同性相斥,異性相吸。老jì女既是女人,就不該要殺男人,應該是想殺女人才對。她給刺客先生們的任務是:紅線必須殺死,薛嵩務必生擒。假如你說,刺客先生是男人不是女人,他們有自己的主見,會以為薛嵩必須殺死,紅線務必生擒;那麼你就是站在了正確的一面。更正確的意見是:老jì女請人殺紅線,應該請女人來殺,女人更可靠。你說得對。老jì女這樣幹了一次,那個正確的刺客的腦袋已經被掛起來了。這說明請刺客時,不僅要找可靠的人,還要注意對方的業務水平。起初,老jì女想請一個可靠的人,就請來了那位漂亮的女刺客,但她業務水平低,沒有殺著紅線,只砍掉了薛嵩半個耳朵,還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後來,她又請來了聲譽最高的刺客,但這些人卻很不可靠。

    因為這個緣故,等到漫長的一天過去,藍色降臨時,就會有一個純藍色的男人從空地上走過。此人頭很大,還打著纏頭,像一個深海里的水母,飄飄搖搖地過去,走進老jì女的屋子。從門fèng里看到這個景象以後,那女孩明白了老jì女為什麼要掃地──倘若地上有枯枝敗葉,人腳踩上就會有很大的響動,小jì女聽到之後,就知道隔壁來了不明身份的男人,而老jì女不願意讓人知道──這是女孩的理解。實際上來的不是嫖客而是刺客頭子,來和老jì女商討殺薛嵩的事;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因為老去搖葉子,老太太覺得她是薛嵩的眼線,所以決定在殺薛嵩的同時把她也殺掉。因為這個緣故,這個小jì女也落到了死定了的地步,這使她感覺很壞。

    那天晚上她睡在門口,把拉門留了一個fèng,把一隻眼睛留在門fèng里。這樣,就是睡著了也能看見。夜裡她在睡夢中看到有二十多個藍色的人經過,醒來時很是吃驚,自己扳指頭算了一遍,不禁脫口驚嘆道:我的媽呀,這老太太不要命了!她爬起來,想去看看熱鬧,就溜出了門,溜上了人家的走廊。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從裡面被照亮的紙拉門。當她伸出舌頭,想要舔破窗戶紙時,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另有一隻大手,箍住了她的脖子,更多的手正在她身上摸著,這些手又冷又濕,掌心似有些粘液。這女孩最怕這個。雖然如此,她還掙扎著回了一下頭,看清了身後那些藍色的人影,小聲嘀咕了一句:全是那老東西害的!,才無可奈何地暈過去了。

    中午吃飯時,我對那白衣女人發起了牢騷:領導在我新擬的題目上打叉,叉掉《老佛爺性事考》我無話可說;為什麼把《歷史臍帶考》也叉掉?他根本就不知我在說什麼!前面所引的舊稿里已經提到,歷史的臍帶是一條軟掉的xx巴,這是很隱晦的暗語,從字面上看不出來的……那白衣女人沉下臉來說:這就要怪你自己長了一張驢嘴,什麼話都到處去說!這話讓我機靈:原來我這麼沒城府,與直腸子驢相仿。我連忙壓低嗓音問:我對領導也說了歷史的臍帶啦?她哼了一聲說:還用和他說!別人就不會打小報告了?說起來就該咬你一口,只要能招女孩笑一笑,你能把自己家祖墳都揭開……此時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不但是直腸子驢,還是好色之徒!等我問起是誰出賣了我時,她卻不肯說:我不來挑撥離間,你自己打聽去吧……我不需要去打聽了,因為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後除她之外,什么女人我都絕不多看一眼,更不會和她們說話。但我還有一個問題:《萬壽寺考》是我順筆寫上的,寫時覺得挺逗,但不知逗在哪裡。我把這問題也提了出來,那白衣女人不回答,只是用筷子敲碗,厲聲喝道:討厭!討厭!我在吃飯!我也不敢再問了。但我知道「萬壽寺」也是個典故,這典故是我發明的,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我決心把線索集中在那小jì女的身上。從外表看,她和紅線很像,都長著棕色的身體,遠看帶點綠色,近看才不綠;但從內心來看就很不一樣。主要的區別是,她還沒被某一個男人盤算住,天真爛漫,心在所有的男人身上;當然,藍色的男人例外。這種顏色的人她都送給了老jì女。這就是說,除了反對藍色,她的內心是一片空白。

    這個女孩子最怕冷和粘,因為她害怕蛇和青蛙。但是紅線卻不怕冷血動物,她常用左手拿住青蛙的腿,右手捏住一條蛇的脖子,讓右手的蛇吞掉左手的青蛙。再把蛇嘴捏開,把青蛙拖出來。這樣折騰上十幾次,再把他們放開。以後蛇一見青蛙就倒胃;而青蛙見到了蛇,就狂怒起來,跳到它頭上去撒尿。所以,假如用冷冰冰的手去摸紅線,不僅不能嚇暈紅線,還會被她在睪丸上踢上一腳。但紅線也並非無懈可擊:她最怕耗子。用熱烘烘、毛扎扎的手去摸她,就能把她嚇暈。但小jì女卻不怕耗子。她把耗子視為一種美味,尤其是活著的。她養了一箱小白鼠,常常抓出一隻,用蜜抹遍它的全身,然後拎著尾巴把這可憐的小動物放到嘴裡,作為每餐前的開胃菜。假如用熱烘烘的手去摸小jì女,她不僅不怕,還會轉身咬掉你的鼻子。這兩個女孩有時拿同性戀作為一種遊戲,但她們互相不信任。紅線總要問:你今天吃沒吃耗子?小jì女撒謊道:好久沒吃了,我的嘴是乾淨的。她也問紅線:你今天有沒有用手去拿蛇?紅線說:拿過,可我洗手了。我的手也是乾淨的。其實她根本就沒洗手。她們互相欺騙,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不知為什麼,那些刺客做好了一切準備,要用涼手去摸小jì(已經得逞了),還要用熱手去摸紅線(尚未得逞)。這就是說,他們在寨子裡有內線,知道些內幕消息。

    每個女孩都有弱點,當男人不知道這個弱點時,她才是安全的。但假如她的弱點為男人所知,必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出賣。小jì女在暈過去之前,認為自己是被老jì女出賣了。這種想法當然是很有道理。被人摸暈以後,她就被人捆了起來,嘴裡塞了一隻臭襪子,抬進萊jì女的屋裡。醒來以後,她就在心裡嘮叨道:媽的,怎麼會死在她手裡?真是討厭死了!

    在我的記憶中,夜有不同的顏色。有些夜是紫色的,星星和月亮就變得慘白。有的夜是透明的淡綠色,星星和月亮都是玫瑰色的。最慘不忍睹的夜才是如煙的藍色,星星和月亮像一些塗上去的黃油漆。在這樣的夜裡摸上別人家的走廊去偷聽,本身就是個荒唐的主意;因此喪命更是荒誕不經。自從到了湘西,小jì女就沒有穿過衣服。現在她覺得穿著衣服死掉比較有尊嚴。她有一件白色的晨衣,長度只及大腿,鑲著紅邊,還配有一條細細的紅腰帶,她要穿著這件衣服死去。她還有一個乾淨的木棉枕頭,從來沒有用過,她想要被這個枕頭悶死。具體的方法是這樣的:由一個強壯的男人躺在地上,她再躺在此人身上。此人緊緊抱住她,箍住她的雙手,另一人手持枕頭來悶死她,而且這兩個男人都不能是藍的。就是這樣的死法,她也不覺得太有意思。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剛剛遭人出賣,被領導用紅筆打了三個大叉子,雖然沒有被人捆倒,沒有被人往嘴裡塞上臭襪子,更談不到死的問題,但心情很沮喪。按那白衣女人的說法,我是被女孩出賣的。這使我更加痛苦。這種痛苦不在小jì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小jì女,那些刺客就出發去殺紅線。在他們出發前,老jì女特別提醒他們,這個小賊婆很有點厲害。那些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一個小賊婆有什麼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注意,結果是吃了大虧。此後,只剩下小jì女和老jì女呆在一個房子裡,那個女孩就開始起雞皮疙瘩,心裡想著:糟了,這回落到貞節女人的手裡啦。

    jì女這種職業似乎談不上貞節,這種看法只在一般情況下是對的。有些jì女最講貞節,老jì女就是這種jì女中的一個。她從來不看著男人的眼睛說話,總是看著他的腳說話;而且在他面前總是四肢著地的爬。據她自己說,幹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男人的生殖器官。當然,她也承認,有時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還說: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貞節不貞節的區別。老jì女說,她有一位師姐,因為看到了那個東西,就上吊自殺了。上吊之前還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東西時總禁不住要看看,但拿這樣東西時又要扼殺這種衝動。所以還不如戴個墨鏡。順便說一句,老jì女就有這麼一副墨鏡,是煙水晶製成的,鑲在銀框子上。假如把鏡片磨磨就好了,但是沒有磨,因為水晶太硬,難以加工。所謂鏡片,只是兩塊六棱的晶體。這墨鏡戴在鼻子上,整個人看上去像穿山甲。當然,她本人的修為很深,已經用不著這副眼睛,所以也不用再裝成穿山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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