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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些人在我門前探頭探腦,問我怎麼出院了;說完這些話,就一個個地走了。最後,有一個穿藍布制服、戴藍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裡來,迴避著我的注視,把一份白紙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說道:小王,有空時把這表格再填一填;然後他就溜走了。這個人有點娘娘腔,長了一臉白鬍子茬,有點面熟……稍一回憶,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裡見過他三四次。他總是溜著牆根走路。但根據我的經驗,牆角比院子中間臭得更厲害。所以這個人大概嗅覺不靈敏。雖然剛剛認識,但我覺得他是我們的領導。我的記憶沒有了,直覺卻很強烈。由這次直覺的爆發,我還知道了有領導這種角色。你看,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知道了領導;不管多麼苛刻的領導,對此也該滿意了……
這份表格已經填過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筆跡。但不知為什麼還有再填。經過仔細判讀,我發現了他們為什麼要把這表格給我送回來。在某一欄里,我寫下了今年計劃完成的三部書稿。其一是《中華冷兵器考》,有人在書名背後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問號;其二是《中華男子性器考》,後面有兩個紅墨水打上的問號;其三是《紅線盜盒》(小說),下面被紅墨水打了雙線,後面還有四個字的評語:「豈有此理!」這說明這樣寫報告是很不像話的,所以需要重寫。但到底為什麼這是很不像話的,我還有點不明白。這當然要加重我的焦慮……
有關我的辦公室,需要仔細說明一下:這間房子用方磚漫地,但這些磚磨損得很厲害,露出了磚芯里粗糙的土塊。我的辦公桌是個古老的香案,由四疊方磚支撐著。案面上漆皮剝落之處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塊裁得四四方方黑膠墊。案上還有一瓶中華牌的繪圖墨水,是黑色的。旁邊的筆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筆;還有個四四方方、笨頭笨腦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個糙編的墊子。桌上堆了很多舊稿紙,有些寫滿了字,有些還是空白。雖然有這些零亂之處,但這間房子尚稱整潔,因為每件家具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掃得甚為乾淨。可以看出使用這間房子的人有點古板、有點過於勤儉,又有點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話的報告,這份報告又回到了我手裡。我該怎麼辦,是個大問題。我急切地需要有個人來商量一下,所以就盼著小黃快來。我不知小黃是誰,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麼。
我忽然發現,我對自己所修的專業不是一無所知,這就是說,記憶沒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長河邊上。這條河是聯繫頤和園和北京內城的水道,老佛爺常常乘著畫舫到頤和園去消夏。所謂老佛爺,不過是個黃臉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貴,是因為過去有一天有個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著一條she過精,疲軟的xx巴從她身上爬開。我們所說的就是歷史,這根疲軟的xx巴,就是歷史的臍帶。皇帝在操老佛爺時和老佛爺在挨操時,肯定都沒有平常心:這不是男女做愛,而是在創造歷史。我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有機會要好好論它一論……因為那個老婆子需要有條河載她到頤和園遊玩,在中途又要有個寺院歇腳,因此就有了這條河、這個寺院。在一百年後,這座寺院作為古建築,歸文物部門管理;而我們作為文史單位,憑了一點老關係,借了這個院子,賴在裡面。這一切都和那根疲軟了的xx巴有某種關係。老佛爺對那根xx巴,有過一種使之疲軟的貢獻,故而名垂青史。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這條處處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著的垃圾,寺院門上那暗淡、釉面剝落的黃琉璃瓦,那屋檐上垂落的荒糙,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爺,想到了歷史那條疲軟了的臍帶。誠然,這條河有過剛剛疏浚完畢的時刻;這座寺院有過煥然一新的時刻;老佛爺也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刻;那根臍帶有過直愣愣、緊繃繃的時刻。但這些時刻都不是歷史。歷史疲憊、癱軟,而且面色焦黃,黃得就像那些陳舊的紙張一樣。很顯然,我現在說到的這些,絕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現在想起來依舊感到新奇。
現在總算說到了鳳凰寨的男人為什麼要把龜xx吊起來:這是一種禮節,就如十七世紀那些帆纜戰艦鳴禮炮。一條船向另一條船表示友好,把裝好的炮都放掉,含義是:我不會用這些炮來打你。紅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龜xx吊了起來,意在向對方表示,我不會用這東西來侵犯你。當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裝上,吊起的龜xx業可以放下來,但總是在表示了禮節之後。因為此地有一種上古的氣氛,所以男人們對自己的龜xx也是潦糙行事,隨便的一吊;它也就死氣沉沉地呆在那裡,像一條死掉多年、泡在福馬林里的老鯰魚。
因為是大地方來的人,薛嵩對「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節嫩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條浸到水塘里,使之更加柔軟。這東西是一次性使用,撒尿或做愛時解下來,就要換一根新的。在家裡時,薛嵩總是拿著那捆竹條,行坐皆不離手。出門時,他把它掛在鐵槍上。用這種篾條吊著,它顯得多少有點生氣,雖然依然像條老鯰魚,但死後的時間短了一些。後來他就用這束竹條抽了那小jì女的脊背。經過漫長的一天,竹條只剩了三四根,抽起人來特別疼。那女孩挨了一下,抽搐著從樹幹上揚起頭來,說道:薛嵩!真狠哪你。這使薛嵩感到不好意思,差點把竹條扔掉,去揀根別人用過的柳條。但轉念一想:我是為了她好,就繼續用竹條抽下去。又抽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讓給別人。
這個女孩子面朝大樹站著,雙臂環抱著大樹,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這個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蘆葦,擰成繩子狀;捆婦女兒童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樹底下,有裸出地面的樹根,還有青苔細泥。那女孩在樹根和青苔上踱步,裝似在健身自行車上或跑步機上鍛鍊身體。薛嵩看著這一切,沉思著,忽然用竹條在自己腿上抽了一下──這種疼痛雖然厲害,但還不是無法忍受。然後他放了心,覺得自己還不算過分。如果我說,薛嵩在構思一篇名為「以就便器材刑責違紀人員的若干體會」的軍事論文,就未免過分;但他的確是在想著一些什麼;這如我也在考慮《中華男子性器考》應該怎麼寫……
後來有個兵報告說:打完了!還干點啥?薛嵩說:放了她!人們把她放開,她的手腕上有兩條綠色的環形。她想到山澗里洗去,但別人勸止到:別去。著了水露,傷口要化膿。其實也沒有什麼傷口,但總要這麼一說來表示關心。所以她就用麻紗手絹蘸了樹葉上的露水,揩去了手腕上的綠印。此時她的大腿、腹部還有Rx房上滿是青苔和樹皮;有個兵從地下拔了一把羊鬍子糙,幫她把這些擦去。她很快接過了那把糙,說道:謝謝。自己來。總而言之,在她走到火堆邊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陣,這個女孩是忙碌的中心。這種忙碌帶有一點駕輕就熟的意味。此時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堆邊上,體會到了作為將帥和領袖的寂寞,心裡默默地想道:我又把她揍了一頓。這樣,這一章就有了一個灰色的開始。接下去她還要灰得更厲害。那天晚上,薛嵩揍著小jì女,心裡卻在想著老jì女。每抽一下,他都把頭轉向老jì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紙門後面,透過門fèng看這件事;單因為天色已暗,那房子裡又沒有點燈,所以他瞪得眼睛都要瞎了,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如前所述,在鳳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台。需要說明的是,這座高台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護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台上有座木板房,用樹皮做房頂。樹皮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長出青糙來,在木板房子裡住了一個jì女,或年老或年輕,或敬業或不敬業,或把男人叫作「官人」、「大人」,或叫作「喂,你!」。這是個矛盾,所以在鳳凰寨里,實際上有兩個jì女──這麼大的寨子,只有一個營jì是不夠的。這就是說,寨里有兩座木板房子、兩個夯土的平台,並肩而立。這樣解決矛盾,可稱為高明。在這兩座房子後面,有兩個不同的花園,前一個jì女的園子裡,有碎石鋪成的小路,有一座小小的圓形水池,裡面栽了一蓬印度睡蓮。在長安城裡,可以買到印度睡蓮的種子,但要把它遙迢地帶來。除了小徑和水池,所有的地面都鋪上了砂子,以抑制雜糙。特別要指出的是,花園的一角有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為了防止井壁坍塌,還用石塊砌住了,枯井上鋪了一塊有洞的厚木板,厚木板四面是個薄板釘成的小亭子。
你可能已經想到,這是一種衛生設備,直言不諱地說,這是一個廁所。那位老jì女在其中便溺之時,可以聽到地下遙遠的回聲。花園裡當然還種了些花糙,但已經不重要,總之,那老jì女得暇時,就收拾這座花園。而那位年輕姑娘的後園裡長滿了野芭蕉、高過頭頂的茅糙、亂麻杆、旱蘆葦等等,有時她興之所至,就拿刀來砍一砍,砍得東一片、西一片,亂七八糟。更可怕的是她在這後園亂糙里屙野屎。離後園較遠處,有一棵筆直的木菠蘿樹,看來有三五十歲,長得非常之高。有一根藤子,或者是樹皮繩,橫跨荒園,一頭拴在樹幹分岔處,另一頭拴在屋柱上。樹上有個藤兜,只要沒有人來,那女孩就順著藤子爬到藤兜里睡懶覺。
對於這種區別,手稿里有種合理的解釋:老jì女是先來的,在她到來之前,寨中並無jì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並且認真建了一座花園,迎接她的到來。小jì女是後來的,此時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園,有點怠倦。除此之外,他們是在老jì女的監視之下修築房舍,太用心會有喜新厭舊的罪名。總而言之,先到或後到鳳凰寨,待遇就會有些區別。當然,你若說我在影she先到或後到人世上,待遇會有區別,我也沒有意見,因為一部小說在影she什麼,作者並不知道。那天晚上因為不敬業而受責的是小jì女,但是薛嵩執意要把她綁到老jì女門前的樹上抽。這說明,薛嵩還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說,薛嵩他們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頭,裝了假頭套。在這座寨子裡,隨便剃頭是犯了營規。但那個老jì女也剃了頭,就沒人打她。他們打過了那女孩,又把她放開,讓她坐在火堆邊上。過了一些時候,她疼也疼過了、哭也哭過了,心情有所好轉,就說:喂,你們!誰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這種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沒有理由反對,就點了點頭。於是一個大兵轉過身來,把後腰上竹篾條的扣對準她,說道:「解開!」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來,在她背上猛擊一下道:你剛還打過我哪!我幹嘛要給你「解開」!薛嵩暗暗搖頭,從火堆邊上走開,心裡想著:這女孩被打得還遠遠不夠;但他對打她已經厭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