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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了這一箭,薛嵩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倒是紅線大叫起來:she錯人了!然後,薛嵩在彎上裝上一支新弩箭,轉動絞車把弩張開時,紅線繼續呆呆地站著,也不來幫忙,忽然又大叫了一聲:she錯人了!但薛嵩還是一聲不吭地忙著,張好了弩,他又跑回瞄準手的座位上去,繼續瞄準,而紅線則又一次吶喊道:she錯人了!she著自己人了!薛嵩回頭一看,發現紅線正用反感的眼神看著他,就說:別這麼看我!這是打仗,你明白嗎?戰場上什麼事都會發生……說完,他就回過頭去繼續瞄準了。紅線定了定神,回頭朝寨心望去,發現那片空場上只剩了一個人──無須我說你就知道,原來那裡有一大群人,現在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人,就是那個小jì女。說來也不奇怪,那些刺客發現自己在遠程火力的威脅之下,自然要躲起來。假如那個小jì女堅信薛嵩不會she她,她也可以不躲起來。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實際上,她也信不過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從背後揪伎她的頭髮,讓她躲不開。現在,她面朝著薛嵩家的方向站著,滿臉都是無奈。
也許我需要補充說,薛嵩一箭she死了老jì女和兩個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驚失色,覺得他很厲害。他們趕緊躲了起來──當然,可以躲到大樹後面、躲到河溝里,但他們覺得躲在小jì女背後比較保險。他們以為,這個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紅線又是手帕交,薛嵩決不會she她,因此,她身後一定是最保險的地方了。但薛嵩離他們很遠,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們一點都看不到薛嵩在幹啥;假如看到了,一定會冒出紅線一樣的疑問:敵人都躲了,只剩一個自己人,你瞄的到底是誰呀?假如他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更會大為震驚。實際上,薛嵩瞄的就是小jì女,雖然他不想she死她。他把瞄準鏡的十字線對在那女孩的雙辱正中,心裡想著:天賜良機!他們排成了一串……這一箭可以穿透十二個人。這說明他想要she死的決不是小jì女,而想要穿過她,she死她身後的十一個人。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女孩被穿透後之後,很難繼續活下去。但這一點薛嵩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she死了十一個人以後,就可以奪回鳳凰寨了。我發現,只要我開個惡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薛嵩把弩箭瞄準小jì女,就是個惡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還要讀者來評判。他瞄得准而又准,正待扳動弩機,忽然聽見砰地一聲響,整個弩車猛地歪到一邊──原來是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薛嵩從歪倒的弩車裡爬了出來,扶正頭上的頭盔,朝紅線嚷道:怎麼搞的?你搞破壞呀你!但紅線一言不發,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看不到了。
那個白衣女人看過我的故事,搖搖頭,說道:你真糟糕。在這個故事裡,薛嵩一箭she死了老jì女,又把箭頭對準了小jì女;她就是指這點而言。我問:哪裡糟糕?她說:想出這樣的故事,你的心已經不好了。我連忙伸手去摸左胸時,她又喝道:往哪兒摸?沒那兒的事!我說你品行不好!如你所知,我現在最關心這類問題,就很虛心地問道:什麼品行叫作好,什麼品行叫作不好?她說出一個標準,很簡單,但也很使我吃驚: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愛。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寧死也不肯和他做愛。我現在的品行已經不好了,這使我陷於絕望之中。
實際上,是薛嵩的品行有了問題。我發現他很像我的表弟:如前所述,我表弟的手腳都很小,他的皮膚是棕色的,留著一頭板寸。傍晚我們到王府飯店去看他,坐在lobby里,看著大廳中央的假山和人造瀑布。我表弟講著他的柚木生意,有很多技術性的細節,像天書一樣難懂。許多年前,薛嵩就是這樣對紅線講起他行將建造的鳳凰城。他在砂地上用樹枝畫了不少波浪狀的花紋,說道,長安城雖然美麗,但缺少一個中心,所以是有缺點的。至於他的城市,則以另一種圖樣來表示,一個圓圈,周圍有很多放she出的線條。紅線沒看出後一個形狀有任何優點,相反,她覺得這個圖樣很不雅,像個屁眼。不過她很明智,沒把這種觀感說出來。實際上,薛嵩說了些什麼,她也沒聽懂。薛嵩是說,這座城市將以他自己為核心來建造。它會像長安一樣美麗,但和長安大不相同。它將由架在眾多柱子上的柚木平台組成,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個平台,就是薛嵩自己的家。這個建築計劃我表弟聽了一定會高興,因為這個工程柚木的用量很大,他的柚木就不愁賣不出去了。
身在鳳凰寨內,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起初,紅線專注地聽著,眼睛直視著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而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在王府的lobby里當然沒有蝴蝶,她的視線時時被偶爾走過的盛裝女郎吸引過去,看她們猩紅的嘴唇和面頰上的腮紅,我猜她是在挑別人化妝的毛病──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她是枉費心機,在我看來,大家的妝都化得滿好──對於我們正在說著的這種語言,她還不至全然不懂,但十句里也就能聽懂一到兩句。等到薛嵩說完,紅線說:能不能問一句?薛嵩早就對她的不專心感到憤怒,此時勉強答道:問吧!這問題卻是:雪是什麼呀?身為南國少女,紅線既沒見過雪,也沒聽說過雪,有此一問是正常的。但薛嵩還是覺得憤怒莫名,因為他這一番唇舌又白費了。我的表弟一面說柚木,一面時時看著我的表弟媳,臉上也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看得她說了一聲:「Excuseme」,就朝衛生間走去了。那位白衣女人說了一句:「Excuseme」,也朝衛生間走去。後來她們倆再次出現時,走到離我們不遠的沙發上坐下了──女人之間總是有不少話可說的。現在只剩下了我,聽我表弟講他乏味的柚木生意。
我已經知道柚木過去主要用於造船,日本人甚至用它來造兵艦,用這些兵艦打贏了甲午海戰──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這種木頭是我們民族的災星──而現在則主要用來製造高檔家具,其中包括馬桶蓋板。他很自豪地指出,這家飯店的馬桶蓋就是他們公司的產品,這使我動了好奇心,也想去廁所看看。但我表弟談興正濃,如果我去廁所,他必然也要跟去。所以我坐著沒有動:兩個男人並肩走進廁所,會被人疑為同性戀,我不想和他有這種關係……我還知道了最近五年每個月的柚木期貸和現貨行情,我表弟真是一個擅長背誦的人哪。我雖然缺少記憶,但也覺得記著這些是浪費腦子一──這種木頭讓我煩透了。後來,我們在一起吃了飯。再後來,就到了回家的時刻。我表弟希望我們再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不想再來了……
晚上我回家,追隨著那件自色的連衣裙,走上樓梯。走廊里很黑,所有的燈都壞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沒人來修理。樓梯上滿是自行車。我被車把勾住了袖子,發起了脾氣,用腳去踢那些自行車。說實在的。穿涼鞋的腳不是對付自行車的良好武器──也許我該帶把榔頭出門。那個自衣女人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把我拉走了。她來得正好,我們剛上了樓,樓下的門就打開了,有人出來看自己的車子,並且破口大罵。假如我把那些罵人話寫了出來,離崇高的距離就更遠了。此時我們已經溜進了自己的家,關上了門,她背倚著門笑得透不過氣來。但我卻笑不出來:我的腳受了傷,現在已經腫了起來。後來到了床上,她說:想玩嗎?我答道:想,可是我品行不好呀;她又笑了起來,最後一把抱住我說:還記著哪,這似乎是說,白天她說的那些關於品行的話可以不當真。有些話要當真,有些話不能當真。這對我來說是太深奧了……
有件事必須現在承認:我和以前的我,的確是兩個人。這不僅是因為我一點都記不得他了,還因為懷裡這個女人的關係。我一定要證明,我比她以前的丈夫要強。現在我們在做愛。我不知別的夫婦是怎樣一種作法,我們抱在一起,像跳貼面舞那樣,慢條斯理──我總以為別的姿勢更能表達我的感情。於是,我爬了起來,像青蛙一樣岔開了腿。沒想到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別亂來啊,就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正好打中了那塊傷疤,幾乎要疼死了。不管怎麼說罷,我還是堅持到底了……
我現在相信薛嵩的品行的確是不好的。以前紅線不知道他有這個缺點,所以愛過他,很想和他做愛。現在看到他she死了老jì女,又想she死小jì女,覺察出這個問題,就此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做愛。她甚至用仇恨的目光看看薛嵩的頭盔,心裡想著:這裡沒盛什麼真正的智慧;裡面盛著的,無非是一包軟塌塌的、歷史的臍帶……
3
薛嵩的所作所為使紅線大為不齒,我也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如你所知,我因為寫他,品行都不好了。但我總不相信他真有這麼壞。他不過是被自己的事業迷了心竅而已。身為一個男人,必須要建功立業……
我說過,薛嵩在長安城裡長大。後來,他常對紅線說起那座城市的美麗之處。他還說,要在湘西的糙地上建起一座同樣美麗的城市,有同樣精緻的城牆、同樣縱橫的水道、同樣美麗的水榭;這種志向使紅線深為感動。從智力方面來看,薛嵩無疑有這樣的能力。遺憾的是,他沒有建成這座新長安所需的美德──像這樣一座大城,可不是兩個人就能建成的啊。
身在鳳凰寨內,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裡的雪。他說,雪裡帶有一點令人賞心悅目的黃色,和早春時節的玉蘭花瓣相仿。這些雪片是甜的,但大家都不去吃它,因為雪是觀賞用的。等到大地一片茫茫,黑的河流上方就升起了白色的霧;好像這些河是溫泉一樣……假如能把長安的雪搬到這裡就好了──起初,紅線專注地聽著,眼睛直視著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而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
薛嵩描述的長安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在雪地上縱橫著黑色的河岸。在河岸之間,流著黑色透明的河水,好像一些流動的黑水晶。但這也沒什麼用處。住在這裡的人沒有真正的智慧,滿腦子塞滿了歷史的臍帶。河水蒸騰著熱氣,五彩的畫肪靜止在河中,船上佳麗如雲。這也沒什麼用處,這些女人一生的使命無非是親近歷史的臍帶,使之更加疲軟而已。她們和那位建造了萬壽寺的老佛爺毫無區別……
忽然間薛嵩驚呼一聲:我的媽呀!我都幹了什麼事呀……然後他就坐在地上,為she死了老jì女痛心疾首,追悔不已。首先,他在弩車的輪子上撞破了腦袋,然後又用白布把頭包了起來。這一方面是給死者帶孝,另一方面也是包紮腦袋。然後,他又在肩上挎了一束黃麻,這也是給死者戴孝之意。這都是漢人的風俗,紅線是不懂的,但她也看出這是表示哀痛之意。然後,薛嵩就坐在地下嚎啕痛哭,又用十根指頭去抓自己的臉,抓得鮮血淋漓。這些哀痛之舉雖然真摯,紅線卻冷冷地說:一箭把人家she死了,怎麼哭都有點虛偽。後來薛嵩拿起地上那把青銅劍,在自己身上割了一些傷口,用這種方法來懲罰自己。但紅線還是不感動。最後他把自己那根歷史的臍帶放在側倒的車輪上,想把它一劍剁下來,給老jì女抵命,紅線才來勸止道:她人已經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嘛。薛嵩很聽勸,馬上就把劍扔掉了。這說明,他本來就不想失掉身體的這一部份。不管你對上述描寫有何種觀感,我還是要說,薛嵩誤殺了老jì女之後,是真心的懊悔。其實,我也不願給薛嵩辯護。我對他的故事也感到厭惡。假如我記憶無誤,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