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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裡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著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裡來了一趟,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這傢伙幹什麼了?他以為我舅舅是個露陰癖,還建議說,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放走算了。F說:這一位是個作家。警察聳聳肩說,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他又說:困了,想睡會兒。F說,那就睡去吧。警察說:這傢伙塊頭不小,最好把他銬起來。F說: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警察就說: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麼事,我可負不起責任。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笑著對我舅舅說:你不反對吧。我舅舅把雙手並著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銬子,又說:還得把他鞋帶鬆開,褲帶抽掉。我舅舅立刻鬆掉鞋帶,抽掉褲帶,放在地上。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揀起皮帶往外走,嘴裡還說:小心無大害。F說道:把門帶上。現在房間裡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現在該說說我自己長大以後的事了。出於對未遂戀情的懷念(小姚阿姨是學物理的),我去考了北大物理系,並且被認為是自北大建校以來最具天才的學生,因為我只上到了大學二年級,就提出了五六個取代相對論的理論體系。當然,讓不讓天才學生及格,向來是有爭論的。等到本科畢業時,我已經不能在物理學界混了,就去考北師大的歷史研究生。眾所周知,時間和空間是理論物理研究構想的對象,故此學物理的人改行搞歷史,也屬正常。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或者按師姐師兄們的話來說,掉進了屎(史)坑,後來以一篇名為《始皇帝羸政是陰陽人》的論文取得了博士學位,同時也得到了歷史學家的執照,一張信用卡,還有一輛新車的鑰匙。除了那張執照,其它東西都是出版公司給的,因為每個有照的歷史學家都是暢銷書作家。這時候小姚阿姨守了寡,每個周末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還說: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我總是去的,但不是去吃東西(我正在減肥),也不是去緬懷我舅舅,而是給她拿主意。第一個主意是:你的彈性太差了,去做個隆辱手術吧。第二個主意則是叫她去整容。每個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頓,但是對她有好處。最後她終於嫁到了一個有錢的香港商人,現在正和繼女繼子們打遺產官司。不管打贏打輸,她都將是個富婆。這個故事的要點是:學物理只能去當教師,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差事;當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當小說家也要倒霉,因為人家總懷疑你居心叵測;當歷史學家又要好得多。還有一個行當是未來學家,不用我說你就能想到這也是好行當。至於新聞記者,要看你怎麼當。假如出去採訪,是壞行當。坐在家裡編就是好行當。用後一種方法,最能寫出一片光明的好新聞。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里。夜裡萬籟無聲,我舅舅沒有了褲帶,手又銬在一起,所以衣服松塌塌的,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後一仰,把腿翹到桌子上,把臉隱藏到黑暗裡,說道:別著急。現在公園關了門,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點點頭,用並在一起的手從口袋裡掏出煙來,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說:我想抽支煙。F說:抽吧。我舅舅說:沒有火。F用腳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說:自己拿。我舅舅把煙取下來,放到手裡一握,煙變成了碎末。F見到後,想道:我忘了他沒有褲帶;然後起身拿了火柴走過去,從他口袋裡取出香菸,自己吸著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說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應道:是。然後她手裡拿了那盒煙說:我也想抽一支。有沒有你沒咬過的?我舅舅雙手捧著煙,搖了搖頭。這個樣子像只耍把戲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頭髮,說道:頭髮該理了。然後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厲害的煙來吸。這種情況說明,她問我舅舅有沒有沒咬過的煙,純粹是沒話找話。
現在我想到,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應該叫作M(male)。F和M各代表一種性別取向,這樣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雙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散發著香水味,都是取向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只耍把戲的老狗熊,這也是取向所致。包圍著他們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圍著派出所的是漫漫長夜。我所寫到的這些,就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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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寫的都是歷史,歷史是一種護身符。但是每一種護身符用起來都有限度。我必須注意不要用過了份。小時候我和小姚阿姨調情(現在看來叫做調戲更正確),覺得很過癮;這是因為和女同學約會、調情都很不過癮。那些人專會說傻話,什麼「上課要認真聽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之類,聽了讓人頭大如斗,萬念俱灰。我相信,籠養的母豬見了種豬,如果說道「咱們好好干,讓飼養員大叔看了高興」,後者也會覺得她太過正經,提不起興致來;除此之外,我們畢竟還是人,不是豬,雖然在這方面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小姚阿姨比她們好得多,游泳時,她折騰累了,就戴上太陽鏡,躺下來曬太陽,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到這個景象我馬上也要躺倒,把頭枕在她肚子上,斜著眼睛研究她飽滿的胸膛,後來我就得了很嚴重的內斜視,連眼鏡都配不上。我們在地下躺了個大大的Z字。有時候有位穿皺巴巴游泳衣的胖老太太經過,就朝我們搖頭。小姚阿姨對此很敏感,馬上欠起身來,摘掉眼鏡說:怎麼了?對方說:不好看。她就說:有什麼不好看的?他們都是男的嘛。這當然是她的觀點,我認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戀者這樣躺著就更加好看——假如她們都像小姚阿姨那麼漂亮的話。
小姚阿姨其實是很正經的,有時候我用指尖在游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觸上一下,她馬上就說:想要活命的話,就不要亂伸爪子。這種冷冰冰的口氣觸怒了我,我馬上跳到水裡去,潛到河底去。那裡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裡伏上半天,還喝上幾大口;然後竄出水來,往她腿上一躺,冰得她慘叫一聲:喂!來制制你外甥!那個「餵」,也就是我舅舅,爬起來,牙fèng里還咬著一支煙,一把撈住我,舉起來往水裡一扔,有時候能丟出去七八米遠。在這個混蛋面前,我毫無還手之力。謝天謝地,他被電梯摔扁了,否則我還會被他摔到水裡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里吸了一口煙,噴出來時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長久不吸菸的人乍抽起來總是這樣的。他還覺得胸口有點悶。F在椅子上躺好了,說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我。就一聲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煙,側過手來看表:當時是夜裡三點。他長出了一口氣,用手把頭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他放出去。那天夜裡的事就是這樣的。 第二章
我現在是歷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歷史法,其中規定了歷史的定義:「歷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無矛盾解釋」。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里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家裡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裡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歷史,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歷史法接著又規定說:「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歷史學家的陳述」。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張歷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歷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裡了。現在有二十個小說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個。這種情況說明,假如我舅舅還活著,肯定是個倒霉蛋。說不定他還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認為,她嫁給我舅舅是個正確的選擇,她說這是因為我舅舅很性感。我說,他性感在何處?她說,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愛很快樂。我問:你們經常做愛嗎?她說:不經常。想了一下又說:簡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麼是善良她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情況說明她智力有限,嫁給商人或者物理學家尚夠,想嫁給歷史學家就不夠了。
F也覺得我舅舅性感,但是這種性感和善良毫無關係。她有時想到我舅舅發達的胸大肌,緊縮著的腹部,還有那個發亮的大刀疤——那個刀疤像一張緊閉著的嘴——就想再見到他。除此之外,她還想念我舅舅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無聲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覺得在這些背後隱含了一種尊嚴。這種想法相當的古怪,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在工作的時間裡,她見過很多張男人的臉,有的諂笑著,有的激憤得脹紅,不論是諂笑,還是激憤,都沒有尊嚴;她還看到過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開的五指背後,有的則囂張地直立著;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尊嚴。相比之下,她很喜歡我舅舅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來了。
後來我舅舅再也沒去過那個公園,因為他覺得提著褲子的感覺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駕光臨。他覺得F一定會去找他,這件事就這樣簡單地過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裡等著。他們就這樣等來等去,把整個春天都等過去了。
夏天快過完時,小姚阿姨決定了和我舅舅結婚。這個決定是在我舅舅一聲不吭的情況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們家裡來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並不是每天都來。等到早上快要過去時,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個頭,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我還會長高呢。結果事實不出我所料,我現在有一米九十幾,還有點駝背。當時我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小背心和運動短褲,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後,胳臂和腿都特別髒。她教訓我說:小男孩就是不像樣。女孩子在你這個歲數,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著地說:你們那個性別就是愛虛榮。這種老氣橫秋的腔調把她嚇了一跳。我記得她老往女內衣店裡跑,還讓我在外面等著。等到在快餐店裡歇腳時,她才露出一點疑慮重重的口風:你看你舅舅現在正幹什麼?我說:他大概在睡覺。聽了這話,小姚阿姨白淨的臉就有點發黑,她惡狠狠地說:混帳!這種日子他居然敢睡覺!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挑撥離間一定要掌握好時機。我舅舅當然可能是在睡覺,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覺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覺的。我又順勢說到我舅舅在想當作家前是個數學家,這兩種職業的男人作為丈夫都極不可靠。小姚阿姨聽了這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緊緊連衣裙的腰帶,把胸部挺了挺說:沒關係。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個知識婦女,這種婦女天生對倒霉蛋感興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里,F來找我舅舅時,穿著白底黑點的襯衣,黑色的背帶裙子,用一條黑綢帶打了一個領結,還拎了一個黑皮的小包,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認出她來。我舅舅住在十四樓上,樓道里很黑。他隔著防盜門,而且一聲不吭。直到F說:我能進來嗎,他才打開了防盜門,讓她格登格登地走了進來——那天她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徑直走進我舅舅的臥室里,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掛在椅子上,說道:我來看你寫的小說。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說道:都在這裡。桌子上放滿了稿紙,有些已經發棕色,有些泛了黃色,還有些是白色的。從公園裡回來以後,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裡。我舅舅住的是那種一間一套的房子,像這樣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了,臥室接著陽台,門敞開著。F拿著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套房子不壞。我舅舅坐在她身後的床上,想說「房子是我弟弟的」(我還有一個舅舅在東歐做生意),但是沒有說。他想:既然上門來調查,這件事她准知道了。後來她說:給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廚房裡去。F趁此機會把我舅舅的抽屜搜了一下,連鎖著的抽屜也捅開了。結果搜出了一盒保險套。等我舅舅端著茶回來時,她笑著舉這那東西說:這怎麼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說:「這是我弟弟的」(這是實情),但是想到出賣我小舅舅是個卑鄙的行為,就說:和我抽菸一樣。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舅舅不抽菸,口袋裡也可以有香菸。但是F不知聯想到了什麼,臉忽然紅了。她把保險套扔回抽屜,把抽屜鎖上,然後把鑰匙扔給我舅舅說:收好了,然後就接過那杯茶。這回輪到我舅舅滿臉通紅:從哪裡冒出這把鑰匙來?這當然是從她的百寶鑰匙上摘下來的,算是個小小的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