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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的胸口是涼冰冰的,如果把耳朵湊上去,還能聽見後面很遙遠的地方在咚咚響。她也很喜歡他的那塊刀疤,不僅用嘴唇親吻,還用鼻子往上蹭。這種情況我撞上了好幾回:小姚阿姨半躺在我家的長沙發上,頭髮零亂,臉色飛紅;我舅舅端坐在她身邊,胸前的扣子敞開了三四個,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隻企鵝一樣直挺挺。小姚阿姨說,如果親熱得太久,我舅舅就會很有君子風度地說:我覺得有點胸悶。她覺得我舅舅的表現像個胖胖的、脾氣隨和的女孩子見了甜食,非常可愛;但我覺得這種聯想不僅牽強,而且帶有同性戀傾向。

    我覺得小姚阿姨對我舅舅有很多誤解,舉例言之,我舅舅說話慢條斯理,語氣平和。她就說:聽你舅舅說話,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其實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話都是按數理邏輯組織起來的,不但沒有錯誤,而且沒有歧義;連個「嗯嗯啊啊」都沒有。像我這樣自由奔放的人,聽見他說話,不僅覺得他討厭,而且覺得他可恨。事實上,他非常古板,理應很招女人厭。但是像小姚阿姨這樣的女人,根本等不到發現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塊了。

    現在小姚阿姨很不樂意聽我說到我舅舅,倒願意聽我說說F。我到她那裡以後,她總要把我讓到臥室里去,然後她就坐在床上,對著我摳起了腳丫子——當然,你不要從字面上理解,實際上她是用各種工具在修理趾甲,不過那種翻來掉去的勁頭,就像是在摳腳丫。這個時候她穿著一件短睡衣。雖然她的腿和腳都滿漂亮,我也不愛看這個景象;所以我就說:你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腳。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贏了吧。就在專注於腳的時候,她問:F長得什麼樣?我說:你猜猜看嘛。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寫到過,她塗紫眼暈,用紫唇膏?我說:對呀。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收拾腳,並且說: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裡說:我怎麼沒想到呢;趕緊掏出個筆記本,把這件事記下來。她還說:用綢帶打領結,脖子上的線條一定是滿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個腿都露出來,一定挺苗條的,但個子不太高,因為穿著高跟鞋。高鼻樑大眼睛,頭髮有點自來卷——帶點馬來人的模樣。然後她就問我:F到底長的什麼樣。我說:假如不是你告訴我,我還真不知是啥模樣。後來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這個樣子到畫報上找了一個,是泰國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掃到計算機里,又用雷射列印出來,中間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說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這幅相片我還要用來做插圖,可不要吃上肖像權官司。得到照片以後,小姚阿姨端詳了她半天,說道:挺討人喜歡的。我能不能認識一下?我說:你要幹嘛?搞同性戀嗎?把她頂回去了。否則就要飛到泰國去,把那位空姐的母親請來,因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這位空姐的模樣,現在準是空姐的媽了。這件事可以這麼解釋:F1999年在北京,後來領了任務到泰國去,在那裡嫁了人,生下了這位空姐。我這樣治史,可謂嚴謹,同時又給整個故事帶來了神秘的氣氛。但是這樣寫會有麻煩,所以就把這些細節都略去吧。

    4

    有一件事小姚阿姨可以作證,就是我舅舅有一台BP機,經常像鬧蛐蛐一樣叫起來。他自己說,有些商業夥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這麼回事。有一次在我家裡,鬧過以後,他撥回去,對方聽他說了幾句之後,馬上就說:你怎麼是男的呀!還有一次,他撥通了以後,就聽到F渾厚的女中音:「在家嗎?」這種嗓音和美國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樣。他說:在我姐姐家吃飯。要馬上回去嗎?F說,那就不用了。改天再來找你。我舅舅從我家回去以後,從第二天開始就不出門了。這或者可以解釋小姚阿姨為什麼等不到他。不管怎麼說,我對此沒有任何不滿之處,但小姚阿姨就不是這樣的了。在商場裡,每次看到一對男女特別親熱,她都要惡狠狠地說: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後,我舅舅還活著。聽了這句話,我昂起頭,把胳臂遞過去。她挽著我走上幾步,就哈哈笑著說:算了算了,我還是拉著你走吧。有些人上初一時個子就長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虧。上了初二,我才開始瘋長,但已經晚了。總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個多情種子的模樣。每次她讓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時,我都只等一小會兒,然後猛地臥倒在地,從帘子底下看進去,看到小姚阿姨高踞在兩條光潔的長腿上面,手裡拿了一條裙子,朝我說道:小子,你就不怕別人把你逮了去!然而沒人來逮我,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處,超過了一米五就危險了。

    我舅舅在家裡第二次看到F時,問了她一句:你現在上著班嗎?她可以回答說:上班時間跑你這兒來?我敢嗎?如果這樣回答,對我舅舅的心臟有一定的好處。但是她覺得這樣回答不夠浪漫,所以答道:不該打聽的事別瞎打聽。我舅舅馬上把嘴緊緊閉住,並且想道:好吧,你就是拿刀子來捅我,我也不問了。我個人認為,對付他這樣的一條大漢,最好是用手槍,從背後打他的後腦勺。當時是在我舅舅的門廳里,F的穿著和上一次一樣,只是背了一個大一點的包。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我舅舅跟在她後面。她到臥室里找到了那份稿子,正要坐下看,忽然聽到樓下有人按喇叭,就拿著稿子跑到涼台上去,朝下面說道:喂!然後又說:看牌子!就回來了。當時有個人開了一輛車想進院子,看到另一輛汽車擋路,就按了一陣喇叭。聽了F的勸告之後,他低頭看看前面那輛車的車牌,看見是公安的車,就鑽進自己的車,倒了出去,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舅舅從另一個窗子裡也看到了這個景象。然後她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來說:差點忘了;就打開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裝的棉織物來,遞給我舅舅說:我給你買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幾年不說英文了,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是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把那些東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隨後坐在了床上。F就接著看小說,磕瓜子。過了一會兒她說:怎麼樣呀?我舅舅說:什麼?噢,underwear。他拿起一袋來看了看,發現那東西卷得像一卷海帶一樣,有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都是中國製造,出口轉內銷的純棉內褲,包裝上印了一個男子穿著那種內褲的髖部,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雖然都是XL,但是捏起來似乎不比一雙襪子含有更多的纖維。他說:謝謝。F頭也不抬地噴出兩片瓜子皮,說道:去試試。我舅舅愣了一會兒,拿起一袋內褲,到衛生間裡去了,在那裡脫掉衣服,掛在掛衣鉤上,然後穿上那條內褲,覺得裹得很厲害;然後他就走出來,垂手站在門邊上。這一次F側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磕瓜子。地下很快就積滿了瓜子皮。我舅舅不僅不磕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種零食,所以他看到一地瓜子皮感到觸目驚心,很想拿把掃帚來打掃一下。但是他又想:一個不吃零食者的舉動,很可能對吃零食的人是一種冒犯。所以他就站著沒有動。

    小姚阿姨回家時,提著滿滿當當的一隻手提包。我問她:你都買了一些什麼呀?她就從包里掏出一袋棉織內衣來,辱罩和三角褲是一套,是水紅色的。她問我:這顏色你舅舅會喜歡嗎?我看著商標紙上那個女人的胴體出了一陣神,然後說道:你不穿上給我看看,我怎麼知道。她在我額頭上點了一指頭,把那東西收回包里去。這時候我看到她包里這種塑膠袋子有一大批,裡面的衣服有紅色的,黃色的,還有綠色的。回到家裡她問我媽:大姐,你胸圍多少?這說明她遇上了便宜貨,買的太多了,想要推銷出去一些。現在她還有這種毛病,門廳里擺著的鞋三條蜈蚣也穿不了。

    女人上街總是像獵人扛槍進了山一樣,但是獵取的目標有所不同。比方說我姥姥,上街總是要帶一條塑料網兜;並且每次見到我出門,都要塞給我一塊錢,並且說:見到蔥買上一捆。當然,現在的女人對蔥有興趣的少了,但是女人的本性還是和過去一樣。F在街上看到了她以為好的男內褲,就買了一打,這件事沒什麼難理解之處。她買了這些東西之後,就到我舅舅家裡來,讓我舅舅穿上它,自己坐在椅子上磕瓜子、看小說。有一件事必須說明,那就是我舅舅一點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他不想問,他也不關心。

    5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談戀愛,我總要設法偷聽。這件事並不難辦,她家的後窗戶正對著我的院子,離我的帳蓬只有十幾米。我們家有台舊音響,壞了以後我媽讓我修,被我越修越不成樣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實那台機器一點毛病也沒有,原來的毛病也是我造出來的。小姚阿姨不在家時,我撬開的她後窗戶進去,把無線話筒下在她的沙發裡面,就可以在帳蓬里用調頻收聽他們說話,還可以錄音。因為我舅舅在男孩子裡行大,小姚阿姨管他叫「老大」。有一天,小姚阿姨聽見鄰居的收音機在廣播他們的談話,就說:老大,大事不好了!然後還說:我們也沒說什麼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兩聲,然後說:「你等我一下」。我聽到了這裡,就從帳蓬里落荒而逃,帶走了錄音帶,但是音響過於笨重,難以攜走,還是被我舅舅發現了,很快又發現了沙發里的話筒。好在他們還比較仗義,沒有告訴我媽。小姚阿姨見了我就用手指刮臉,使我很是難堪。這件事的教訓是:想要竊聽別人說話,就要器材過硬,否則一定會敗露。我聽到過小姚阿姨讓我舅舅講講他自己的事,他就說:我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阿姨很興奮地說:是嗎,等待誰?我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待研究數學,等待發表小說。小姚阿姨拉長了聲音說:是嗎。然後呢?我舅舅說:我現在還在等待。小姚阿姨說:噢。那你就等待罷。說著她就踢踢蹋蹋地走出去了。這件事說明我舅舅只關心他自己,還說明了女人喜歡被等待。等到竊聽的事被發現以後,我就告訴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聽了說:呸!什麼一直等待,你才幾歲?

    在學校里時,老師告訴我們說,治史要有兩種態度,一是科學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說什麼;二是黨性的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偏不說什麼。雖然這兩種態度互相矛盾,但咱們也不能拿腦袋往城牆上撞。這些教誨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話筒的事寫入了我舅舅的傳記,那我就死定了。眾所周知,我們周圍到處是竊聽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之夜說什麼,有關部門也想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這樣寫,能不是影she、攻擊嗎?

    F在他家裡時,我舅舅靠門站著,一聲不吭。後來她終於看完了一段,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面露笑容,偏著頭磕了一粒瓜子,說:挺帥的,不是嗎。我舅舅在心裡說:什麼帥不帥,我可不知道。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看一會兒就抬頭看一眼我舅舅,好像一位畫家在看自己的畫。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畫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後又吃了四十年糧食才長到這麼大,不過這一點和有些人很難說明白。她只顧看我舅舅寬闊的胸膛,深凹的腹部,還有內褲上方凸現的六塊腹肌。那條內褲窄窄的,裡面兜了滿滿的一堆。她對這個景象很滿意,就從桌子上撈起個杯子說:去,給咱倒杯水來。我舅舅接過那個杯子去倒水,感到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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