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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我們討論了龜xx血腫,很多人不了解問題的嚴重,不肯認真對待,反而一味噎笑。須知但凡男人都生有龜xx,這是不爭的事實。龜xx挨踢,就會血腫,而且很疼,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爭的事實,何可笑之有?不爭的事實,又豈可不認真對待之?他這麼論來論去,直把別人的肚子都要笑破。依我看,這龜xx血腫之名,純粹是他自己掙出來的。
李先生論來論去,終於有人貼出一張大字報討論龜xx血腫問題,算是有了回應。那大字報的題目卻是;龜xx血腫可以休矣。其論點是:龜xx血腫本是小事一件,犯不上這麼喋喋不休。在偉大的「文化革命」里,大道理管小道理,大問題管小問題。小小一個龜xx,它血腫也好,不血腫也罷,能有什麼重要性?不要被它干擾了運動的大方向。一百個龜xx之腫,也比不上揭批查。這篇大字報貼出來,也叫人批得麻麻扎扎:說作者純屬無聊。既知揭批查之重要,你何不去揭批查,來摻和這龜xx血腫幹嘛。照批者的意見,這李先生是無聊之輩,你何必理他?既然理他,你也是無聊之輩。但是李先生對這大字報倒是認真答辯了。他認為大道理管小道理,其實是不講理。大問題管小問題,實則混淆命題。就算揭批查重要,也不能叫人龜xx血腫呀?只論大小重要不重要,不論是非真偽,是混蛋邏輯。他只顧論著高興,卻不知這大小之說大有來頭。所以就有人找上門,把他教訓了一頓。總算念他是國外回來的左派,不知不罪,沒大難為他。要不辦起大不敬罪來,總比龜xx血腫還難受。李先生也知道利害,從此不再言語。這龜xx血腫之事,就算告一段落。
流年似水,轉眼就到了不惑之年。好多事情起了變化。如今司機班的風師傅絕不敢再朝李先生褲擋里飛起一腳彈踢,可是當年,他連我們都敢打。院裡的哥們兒,不少人吃過他的虧。弟兄們合計過好幾回,打算等他一個人出來時,大家蜂擁而上,先請他吃幾十斤煤塊,然後再動拳腳。聽說他會武功,我們倒想知道挨了一頓煤雨後,他的武功還剩多少。為了收拾這姓風的,我們還成立了一個「殺雞」戰鬥隊,本人就是該戰鬥隊的頭。我曾經三次帶人在黑夾道里埋伏短他,都沒短到。風師傅幹過偵察兵,相當機警,看見黑地里有人影就不過來。第四次我們用彈弓把他家的玻璃打壞了幾塊,黑更半夜的他也沒敢追出來。經過此事,司機班的人再不敢揍礦院的孩子。
關於龜xx血腫,我們礦院的孩子也討論過,得到的結論是,李先生所論,完全不對。我們的看法是:世界上的人分兩種,龜xx血腫之人和龜xx不腫之人。你要龜xx不腫的人理解血腫之痛,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惟一的辦法是照他襠下猛踢一腳,讓他也腫起來。
有關李先生龜xx血腫的事還可以補充如下:那些日子裡北京上空充滿了陰霾,像一口陳結了的粘痰,終日不散。礦院死了好幾個人,除賀先生跳樓,還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李先生的事,只是好笑而已,算不了大事情。 三
流年似水,有的事情一下子過去了,有的事情很久也過不去。除了李先生龜xx血腫,還有賀先生跳樓而死的事。其實賀先生是賀先生,和我毫無關係。但是他死掉的事嵌在我腦子裡,不把這事情搞個明白,我的生活也理不出個頭緒。
賀先生死之前,被關在實驗樓里。據我爸爸說,賀先生雖然不顯老,卻是個前輩。就是在我爸的老師面前,也是個前輩。到「文化革命」前,他雖還沒退休,卻已不管事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一輩子的事都已做完,剩下的事就是再活幾年。」我爸爸還說,賀先生雖然是前輩,卻一點不顯老,尤其是他的腦子。偶爾問他點事,說得頭頭是道,而且說完了就是說完了,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據此我爸爸曾預言他能活到很多當時五十歲的人後面。他被捉進去,是因為當過很大的官。然後他就從五樓上跳下來了。
賀先生從樓上跳下時,許由正好從樓下經過。賀先生還和許由說了幾句話,所以他不是一下就跳下來的。後來我盤問了許由不下十次,問賀先生說了什麼,怎麼說的等等。許由這笨蛋只記得賀先生說了:「小孩,走開!」
「然後呢?」
「然後就是砰地一下,好像摔了個西瓜!」
再問十遍,也是小孩走開和摔了西瓜,我真想揍他一頓。
在我年輕時,死亡是我思考的主題。賀先生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死人。我想在他身上了解什麼是死亡,就如後來想在陳清揚身上了解什麼是女人一樣。不幸的是,這兩個目標選得都不那麼好。就以賀先生來說,在他死掉之前,我就沒和他說過話。而許由這傢伙又被嚇壞了,什麼都忘記了。你怎能相信,一個存心要死的人,給世界留下最後的話僅僅是「小孩走開」呢?
賀先生後來的事我都看見了。他腦袋撞在水泥地上,腦漿子灑了一世界,以他頭顱著地點為軸,五米半徑內到處是一堆堆一撮撮活像新鮮豬肺的物質。不但地上有,還有一些濺到了牆上和一樓的窗上。這種死法強烈無比,所以我不信他除小孩走開之外沒說別的。
賀先生死後好久,他墜樓的地方還留下了一攤灘的污跡。原來人腦中有大量的油脂。賀先生是個算無遺策的人(我和他下過棋,對此深有體會),他一定料到了死後會出這樣的事。一個人寧可叫自己思想的器官混入別人鞋底的微塵,這種氣魄實出我想像之外。
雖然賀先生死時還蒙有不白之冤,但在他生前死後,我從沒對他有過不敬之心。相反,我對他無限祟拜,無限熱愛。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官僚等等),都不能動搖我的敬愛之心。在我心中,他永遠是那個造成了萬人空巷爭睹圍觀的偉大場面的人。 四
前面提到李先生說過,取道香港來參加革命工作是個錯誤,這可不是因為後來龜xx血腫起了後悔。起碼他沒對我說過不革命的話。他說的是不該走香港。在港時他遇上了一夥托派,在一起混了一些時,後來還通信。到了後來清理階級隊伍,把他揭了出來。
李先生的托派嘴臉暴露後,我和線條在小禮堂見過他挨打。那一回人家把他的頭髮剃光,在他頭上舉行了打大包的比賽,打到興濃時還說,龜xx血腫這回可叫名符其實。線條就在那回愛上了他。二十三年前,線條是個黃毛丫頭,連睫毛都發黃,身材很單薄,腰細得幾乎可以一把抓,兩個小小的Rx房,就如花蕾,在胸前時隱時現。現在基本還是這樣,所不同的是顯得憔悴疲憊。她是我所認識的最瘋最膽大的女人,儘管如此,我也沒料到她會嫁龜xx血腫。
現在應該說到李先生挨打的情形。那個小禮堂可容四五百人,擺滿了板條釘成的持子,我們數十名旁觀者,都爬在椅子上看。李先生和參賽選手數人在舞台上,還有人把大燈打開了,說是要造造氣氛。李先生颳了個大禿瓢,才顯出他的頭型古怪:頂上有尖,腦後有反骨,反骨下那條溝相當之深。這種頭剃頭師傅也不一定能剃好,何況在場的沒有一個是剃頭出身,所以也就是剃個大概,到處是青黑的頭髮茬。我在鄉下,有一回和幾個知青偷宰了一口豬,最後就是弄成了這個樣子。我和線條趕到時,他頭上的包已經不少了,有的青,有的紫,有的破了皮,流出少許血來。但是還沒賽出頭緒,因為他們不是賽誰打的包大,而是賽誰打出的包圓。李先生頭上的包有些是條狀,有些是阿米巴狀,最好也是橢圓,離決出勝負還差得遠。李先生伸著脖子,皺著眉,臉上的表情半似哭,半似笑,半閉著眼,就如老僧入定。好幾個人上去試過,他都似渾然不覺。直到那位曾令他龜xx血腫的風師傅出場,他才睜開眼來。只見風師傅屈右手中指如風眼狀,照他的禿頭上就鑿,剝剝剝,若干又圓又亮的疙瘩應聲而起。李先生不禁朗聲贊道:還是這個拳厲害!
線條後來對我說:那回李先生在台上挨打,那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可愛!對此我倒不意外。李先生那樣子,和E.T.差不多。既然有人說E.T.可愛,龜xx血腫可愛也不足怪。線條還說,有一種感覺鑽進心裡來,幾乎令她瘋狂。她很想奔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裡,用纖纖小手把那些大包撫平。這我也不意外,她經常是瘋狂的。真正使人意外的是她居然真的嫁給了龜xx血腫。
我也愛過李先生。在我看來,一個人任憑老大鑿栗在頭上剝剝地敲,臉不變色眉不皺,乃是英雄行為。何況在此之前,他曾不顧惡名,憤起為自己的龜xx論戰。雖然想法有點迂,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漢。所以當他被關在小黑屋裡時,我曾飛檐走壁給他送去了饅頭。線條說,要給李先生以鼓勵,我也不反對。她給他的條子,都是我送去的。那上面寫著:龜xx血腫,堅持住!我愛你!我想,哥們兒,你活著不容易。讓我婆子愛愛你也無所謂。誰知到後來弄假成真。線條真成了龜xx夫人! 五
那年賀先生從樓上跳下來,在地上抽了幾下就不動了。然後不久,警察來驗屍,把賀先生就地剝光。那時我站在人群的前列,腳下如穿了釘鞋,結結實實紮下了根,誰也擠不動。因此我就近目睹了驗屍的全過程。等把賀先生驗完,他已經硬了,因此剝下的衣服也穿不回去。警察同志們把褲子糙糙給他套到屁股上,把衣服蓋在他身上,就把他搭上了車運走了。驗屍中也沒發現什麼,只發現他屁股上有一片紫印。有位年輕的警察順嘴說:他死!當時我覺得簡直廢話。「他」當然死了,你沒看見他腦子都出來了嗎?然後馬上想到這可能是術語。回去一查辭書,果然是的。那位小警察也沒什麼證據說是他死,只不過那麼多人瞪著眼看著,屁股上那麼一大片淤傷,又黑又紫,不說點啥不好。最後結論當然是自殺。其實打在屁股上,不傷筋骨不害命,還是相當人道的。後來和賀先生關在一起的劉老先生出來,別人問他是准打的,他也說不太清楚,因為誰想起來都去打兩下,只單單把風師傅點了出來,倒不說他打得狠,只說他帶黑皮手套,拎根橡皮管子,一邊打一邊摸,弄得人怪不好意思。
後來家屬據此要告鳳師傅,但是劉老先生已經中風死掉了,死無對證。賀先生死的情形就是這樣。對此我有一個結論,覺得犯不上和風師傅為難,因為不管怎麼說,他也不是個大壞蛋。鬧了一回紅衛兵,他幹這點壞事,不算多。鬧納粹時,德國人殺得猶太幾乎滅了種。要照這麼算,風師傅只打屁股,還該得顆人道主義的獎章。問題不在這裡。問題也不在賀家大多數人身上。賀老媽媽七十多,又是小腳,只想到告狀,不能怪她缺少想像力。賀家大公子五十多歲,也不能怪他沒想像力。賀家小公子,和我同年,叫做賀旗。原來在院裡生龍活虎,也是一條好漢。我真不知他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