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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來上班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個。他從摩托車座位下面的工具箱裡拿出一個塑料水箱,走進那間房子,有一個大號的洋鐵壺放在小小的門廳里,旁邊放了一個量杯,王二從水箱裡量出一升水,倒進水壺裡,然後旋緊蓋子,把水箱放到一個架子上——那上面已經故了四十多個水箱,每個水箱上都有一塊橡皮膏,寫著名字。然後他脫掉大衣,走到水池子前面,擰開水管子,裡面就流出一種棕色的流體——這種東西被叫做自來水。王二從水池邊拿起一條試紙試了,發現它是中性的,就在裡面洗了手。不管它是不是中性,都沒人敢在裡面洗臉。因此他拿出了一塊濕式的衛生紙巾,先擦了臉,又擦了手,然後走進大廳。這是一種精細的作風,和數盲作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開大會時,你常能看到領導在主席台上倒一塑料杯礦泉水,喝上幾口,把剩下的扔在那裡,過一會再去倒一杯。等開完了會,滿桌子都是盛水的杯子。造就叫領導風度。好在這些水也不會浪費,我們當然不肯喝,想喝也喝不著。保安員都喝了,他們也渴。水這種東西,可不止是H2O而己。

    因為每人每天只有五公升的飲水,所以燒茶的開水都要大家平攤。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想利用一下自來水——這種水是直接從河裡抽上來的,沒有經過處理——就算不能達到飲用的標準,能洗澡也成。有時候它是鹹的,這不要緊,因為不管怎麼說,它總比海水談,甚至可以考慮用電滲析。有時含酸,有時含鹼,這可以用鹼或酸來中和。有時候水裡含有大量的苯、廢油,多到可以用離心機分離出來當燃料,有時候又什麼都不含。有時它是紅的,有時它是綠的,有時是黃的——水管里竟會流出屎湯子——這就要看上游的小工廠往河裡倒什麼了。有時候他們倒酸,有時倒鹼,有時倒有機毒物,有時倒大糞。要淨化這種水,就要造出一個無所不能的淨化系統,能從酸、鹼、有機毒物甚至屎里提取飲用水。這對於科班出身的工程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我們四十一個人里有四十個是半路出家。除此之外,還有兩個辦法可以解決洗澡問題,其一是在夏天到海里去游泳,上岸後用砂子把身上的柴油漬擦去,然後用毛巾蘸飲水擦,因為柴油漬總不能擦得很乾淨,故而洗了以後像匹梅花鹿;另一個辦法是在冬天用蒸餾水來洗澡——我們有利用榮油機廢熱制蒸餾水的設備。蒸餾水雖然無色透明,但也不乾淨。洗這種澡鼻子一定要靈,聞見汽油味不要大驚小怪;酚味也不壞,這是一種消毒刑;聞見騷味也不怕,有人說尿對頭髮好。假如聞見了苯味,就要毫不猶豫地從噴頭下逃開,躲開一切熱蒸汽,赤身裸體逃到寒風裡去。苯中毒是無藥可醫的毛病,死以前還會腫成一個大水泡,像海里的水母一樣半透明。同事們說,洗澡這件事要量力而行,並且要有措施。跑得慢的手邊要有防毒面具,女孩子要穿三點式,但是老大哥和有病的不准洗。他們堅決勸阻我在冬天洗澡,雖然我自己說,老夫四十有八不為夭壽,但他們還是不讓我在乾淨和肺炎之間一搏,並且說,現在我們需要你,等你得了數盲症,幹什麼我們都不管。所以我只好髒兮兮地忍著。

    我到現在還在設計淨水器,一想就是七八個小時,把腦子都想疼了。一種可能是我終於造出了巧奪天工的淨水器,從此可以得到無限的乾淨水,這當然美妙無比。但我也知道遙遙無期。另一種可能是我沒有造出這樣的淨水器就死掉了,死了就不再需要水,問題也解決了;但也是遙遙無期。最好的一種可能性是我得了數盲症,從此也沒了水的問題。

    3

    王二坐在繪圖桌前的高腳凳上,手裡拿了一把飛魚形的刀子在削鉛筆。那刀子有一斤多重,本身是一件工藝品,除了削鉛筆,還可以用來削蘋果、切菜、殺人。現在的每一把刀子都是這樣笨重,這是因為每把刀子都是鑄鐵做的,雖然是優質的球墨鑄鐵,但畢竟不像鋼材那樣可以做得輕巧。他在考慮圖板上的柴油機時,心裡想的也全是球墨鑄鐵,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考慮像金子一樣貴重的進口鋼材。除此之外,鋼是危險品,要特批,報告打上去,一年也批不回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只能設計出些粗笨、低效的東西,這是可以原諒的。只不過他的設計比合理的粗笨還要粗笨,比合理的低效還要低效,這就是不能原諒的了。他只能在另一個領域施展想像力;把柴油機做成巧奪天工的形狀,有些像老虎,有些像鯉魚,有些什麼都不像,但是看上去尚屬順眼。不管做成什麼樣子,粗笨和低效都不能改變,而且像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根本不能大批生產,每種只能造個三五台,然後就被世界各國的藝術館買了去,和貝寧的烏木雕、尼泊爾的手織地毯陳列在一起。如今全世界所有的藝術經紀人都知道中國有個「WangTwo」,但是不知道他是個工程師,只知道他是個結合了後工業社會和民族藝術的雕塑家。這樣他的設計給國家掙了一些外匯,但是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不知道。這是國家機密。

    有一件事我們尚未提到,就是王二和他技術部的絕大多數同仁一祥,雖然現在做著技術工作,但是他們的生活並不是在工學院裡開始的。王二本人從工藝美術學院畢業,同事則來自音樂學院、美術學院、中文系、哲學系、歌劇院等等;是一鍋偏向藝術和人文學科的大雜燴,但是這鍋雜燴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每個人的檔案里,在最後學歷一條上,都有「速校二年」一條。這是因為隨著數盲症的蔓延,所有未患這種病的人都有義務改行,到「速成學校」突擊學習技術學科,然後走上新的崗位。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原來的工程師患起數盲症來很快,改行的工程師卻比較耐久。他們是科技精英,雖然假如沒有數盲症這件事的話就夠不上精英,只能叫做蹩腳貨。就以我自己來說,就曾找領導談過多次,說明自己在速校把數學老師氣得吐血的事實。領導上聽了以後只給了這樣的指示:加強業務學習——水平低是好事,還有提高的餘地,所以我們不怕水平低。我說我快五十了,沒法提高。他卻說五十很年輕。我問多少歲不年輕,他說是二十,同時伸出三個指頭,幾乎把我氣死。和數盲辯理行不通。順便說一句,數學老師吐血是真的,但他有三期肺癆;而且不是氣的,而是笑的。上課時他講不動了,就讓大家講故事。我講了個下流笑話,他吐了血,後來就死掉了。

    除了這技術部里坐著一些蹩腳貨,還有一些更蹩腳的在鋼鐵廠里,指揮冶煉球墨鑄鐵,另一些在煉油廠指揮煉劣質柴油,所到之處都是一團糟,但是離了他們也不行。不管怎麼說,王二在這群人里還算出類撥萃。他削好了鉛筆,忽然大廳里響起了小號聲,還有一個壓倒卡羅索的雄渾嗓音領唱道:「Happybirthdaytoyou!」他在一片歡聲笑語裡伸直了脖子,想看看這位壽星是誰。但是一把紙花撒到了他頭上。這個壽星老原來就是他自己。然後他就接受了別人的生日祝賀,包括了兩個女實習生的親吻,並且宣布說,等你們結婚時,一人送一件毛衣。這是因為當時她們每個人都穿了一件毛衣——一件藍毛衣和一件紅毛衣,當然都是機織毛衣,看起來像些氈片,穿在漂亮姑娘身上不適宜。而王二的手織毛衣都是工藝品,比之刀子更送得出手。這些毛衣需要些想像力才能看出是毛衣,需要更多的想像力才能看出怎麼穿。但是穿上以後總是很好看。但是這兩記親吻帶來了麻煩——他上衣的口袋裡出現了兩張紙條。這肯定是她們塞進來的,但是各是誰塞的,卻是問題。有一個規定說,禁止把未患數盲症的人調離技術崗位,這就是說,技術部門實在缺人。還有一個規定說,女人不在此列。這就是說,領導機關也要些不是數盲的人,來擔任秘書工作。還有一條並不是最不重要,那就是秘書必須長得順眼,不能長得像王二一樣。因此女孩子最好的出路是在十八歲時考上工學院(工學院考分高得很,而且不招男生),二十二歲畢業,到技術部實習一年,然後到上級部門當秘書。此後很快就成了首長夫人。這是一條鐵的規律,甚至不是孩子的人都不例外,只要漂亮就可以。因為這個原故,工學院挑相貌,挑來桃去,簡直招不上生來。現在聽說條件放寬了,但是要簽合同,保證接受整容手術。我覺得以後可能會接受肯變性的男生。當然,這種貨色,就如藝術家改行的我們,是二等品。

    有關藝術家改行的事,還可以補充幾句,我們改行後,原來的位子就被數盲同志們接替了。所以現在簡直沒有可以看得進去的小說、念得上嘴的詩歌、看得入眼的畫;沒有一段音樂不走調,假如它原來有調的話。與此同時,藝術家的待遇也提高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程度。但是這也叫人心服口服——你總得叫人家有事可幹嘛。而且藝術現在算是危險性工作了,它教化於民,負有提升大家靈魂的責任,是「靈魂的工程師」。萬一把別人的靈魂做壞了,你得負責任;這種危險還是讓數盲來承擔。假如大家都去當領導,領導就會多得讓人受不了,假如不讓人家當領導,人家又勞苦功高。所以就讓他們當特級作家、特級畫家,這還是虧待人家了。

    4

    我有個哥哥,已經六十多歲了,現在住在美國。1970年左右,他在鄉下當過知青。我那時只有七八歲,也知道他當時苦得很,因為每次回家來,他都像只豬一樣能吃。他告訴我,他坐車不用買票,而且表演給我看。有一回被售票員逮住,他就說:老於是知青!售票員大姐聽了連忙說:我弟弟也是知青。就把他放了。他還告訴我說,他們在鄉下很快活,成天偷雞摸狗不幹活也沒有人管。這件事告訴我,為非作歹是倒霉蛋的一種特權。我們就是一批倒霉蛋,所以擁有這種特權。舉例來說,假如我看中了一間空房子,就可以撬開門搬進去住,不管它貼著什麼封條。過幾天房管局的人找到我,無非是讓我把原來房子的鑰匙交出來,再補辦個換房手續。但是不管我搬到哪裡,房子都沒有空調,沒有乾淨的供水,沒有高高的院牆,門口也沒有人守衛,所以搬不搬也差不多。再比方說,我們和哪個女孩子好,就可以不辦任何手續地同居,假如風紀警察請去談話,無非是說:你們雙方都沒有結婚,何不辦個結婚手續?只是過不了幾天,這位女孩子調到機關去,就會和我們離婚。然後就是傍肩,天天吵吵鬧鬧。據我所知,大家都有點煩這個。但這種生活方式是不能改變的,除非得了數盲症。

    我簡直想患數盲症,主要是因為現在的工作不能勝任。今天早上搞電力的小趙遞給我一張紙,說道:對不起老大哥,遇到了問題。我拿起來一看,是道偏微分方程。我就知道這一點,別的一概不知。我舉起手來說;大家把手上的事放一放,開會了。於是我們這些前演奏家、前男高音、過去的美術編輯、攝影記者等等,搬著凳子圍成個圈子,面對著黑板上的微分方程,各自發表宏論。假如此時姓徐的不在,那也好些。他在場只會增加我們的痛苦。我說過,我們這間屋子裡的人幾乎都是蹩腳貨,這孫子是個例外。他是個工科碩士(很多年以前得的學位),像這種人不是發了數盲症,就是到了國外,這孫子又是個例外。他聽了某些人的意見,面露微笑。聽了另一些人的意見,捧腹大笑。聽了我的意見之後,站在椅子牚上,雙手掩住肚子,狀如懷孕的母猴,在那裡扭來扭去。坐在他旁邊的人想把他拖出去。他拼命地掙扎道:讓我聽聽嘛!一個月就這麼點樂子……這使大家的面子都掛不住了。大胖子男高音跳起來引吭高歌,還有人吹喇叭給他伴奏。在音樂的伴奏下,有些人動手擰他——懷著藝術家那種行業性的妒賢嫉能,以及對卑鄙小人的仇恨。這傢伙是個賤骨頭,挨擰很受用。等到亂完了之後,我就宣布散會。偏微分方程不解了,因為解不出來,改用近似算法。這個例子說明我們設計的東西為什麼這麼蹩腳——用了太多的近似算法。而在近似算法方面,我們都是天才。我們已經發明了一整套新的數學,覆蓋了整個應用數學的領域,出版了一個手冊,一流裝幀,一流插圖,詩歌的正文,散文家的注釋,但是內容蹩腳之極。手冊的讀者,我們下級單位的同行經常給我們寄子彈頭,說再把書寫得這樣不著邊際,就要把我們都殺掉。其實我們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要掩飾痛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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