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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這件事,我還有點需要補充的地方。我當然愛聽女孩子對我說;我愛你。但戀父情結之類的話一點都不愛聽。她們這樣說,當然有她們的道理,但我不愛聽也有我的道理。我還什麼都沒有做呢,怎麼就被人看成了個老頭子呢?
我就在湖邊砸過城,那是一片大得不得了的鹼地,好似一片冰雪世界。這個比方年輕人未必能聽懂,因為有十幾年冬天不下雪了。由於缺乏電力,所有的鹼廠都停了產,純鹼卻是工業不可或缺之物。所幸有些玉米地里會長出鹼來,雖然含有很多的鹽,但也不是不能用。當然,地里出產鹼的話,就不長玉米,這叫做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裡是不折不扣的地獄,但是犯了錯誤的話,就不能不去。小孫設計的鍋爐爆炸了——這多半不是他的錯,誰知那鍋爐是怎麼燒的。現在的鍋爐工都是農民,技術員都是鍋爐工,工程師都是藝術家,藝術家都有數盲症,操蛋的可不只是我們——但是鍋爐工也炸死了,死無對證。故此他得到湖邊砸上兩年鹼。這件事本身並不是那麼壞——只要你砸過鹼,什麼也不怕了——但是因為鍋爐炸死了人,他情緒低落,十之八九會在湖邊自殺。我得找個女人和他一道去,這樣他就能活過來。我當年去的時候,雙手拷在一起拎著行李。我前妻跟在後面,手裡擺弄著一把手槍,說著:別做蠢事——否則一槍崩了你!走著走著一聲槍響,把我的帽子打了一個大洞。她很不好意思地說:走火了。我說:不怪你。國產槍總是走火,球墨鑄鐵就是不行。她又板起臉來說:往前走!球墨鑄鐵一樣打死你!
有關球墨鑄鐵的事,需要補充幾句。這種材料是非常之好的,可加工性好,熔點低,而且鋼鐵廠那些笨蛋就煉得出來,就是太笨重。拿它造出來的柴油機像犰狳,方頭方腦怪得很;造出的手槍像中世紀的火銃,最小號的也有十五公斤。我前妻端了一陣,就累出了腱鞘炎。後來她讓我拿泡沫塑料做了一個,和真的一樣,而且不會走火,不重要的場合就拿它充數。只是用它時要小心,別放風吹走了。
有關鹼場的風光,還有必要補充幾句。那裡一片白茫茫,中間是一片窪地。窪地里有一些小木棚,犯人和管教就住在裡面。那地方有很多好處:因為水裡含鹼,洗衣服不用肥皂,當然衣服也很快就糟。因為風很大,可以放風箏,但是冬天也特別冷。伙食有利於健康,但是熱量也不夠。在那裡除了幹活,還要伺候管教。假如你是男的管教是女的,或者你是女的管教是男的,就得陪管教睡覺。這是因為晚上實在沒事可干,一人睡一個被窩又太冷了。
我設計的柴油機沒有爆炸過——這種東西不會爆炸,除非你在氣缸里故上雷管,而那種爆炸就不是我的責任了——我去砸鹼是另有理由。大概是在十年以前吧,就像天外來客一樣,技術部里來了一個歸國留學生,學工程的博士。當然了,在他看來我們都是垃圾,我們的設計都是犯罪,我們聽了也都服氣。因此他就當了老大哥,我下台了。這使我很高興。就是現在,誰要肯替我當這個老大哥,就是我的大恩人。他一到部里來,大家都覺得自己活著純屬多餘,當然也不肯幹活;因此就把他累得要死。
除了設計工作,他還給我們開課,從普通物理到數字電路全講。聽課的寥寥無幾,但我總是去聽的。我從他那裡學了不少東西,所以才能設汁柴油機,速校里學的東西只夠設計蒸汽機——過去找設計的動力機械就是蒸汽機,裝到汽車上,把道路軋出深深的車轍——後來我和他發生了技術路線上的爭論——他主張大膽借鑑新技術,一步跨入二十一世紀:我主張主要借鑑二十世紀前期的技術,先走進二十世紀再說,理由如下:你別看我們這些人是垃圾,底下的人更是垃圾。提高技術水平要一步步來。這本是兩個非數盲之間的爭論,爭著爭著,數盲就介入了,把我定為右傾機會主義路線頭子,送到湖邊去砸鹼。有個女孩子毅然站了出來——她就是我前妻。砸了兩年,提前被接了回來。這是因為好多人得了數盲症(包括那位留學生),部里缺人,又把我調回來當老大哥。這位留學生當了我們部長,隔三差五到部里來轉轉,見了我就故些臭屁:老大哥,以前的事你要正確對待呀!我就說:正確對待!部長,我愛你!摟住就給他個kiss。其實不是kiss,而是要藉機把鼻涕抹到他臉上。他一轉身我就伸腳鉤他的腿,誰要是被鹼水泡過兩年,準會和我一樣。
有關砸鹼的事,需要補充一下。當你用十字鎬敲到厚厚的鹼層上時,鹼渣飛濺,必須注意別讓它迸進眼睛裡。這是因為鹼的燒傷有滲透性,會把眼睛燒瞎。你最好戴保護眼鏡,但是誰也不會給你這種眼鏡(你只能自己做),也不會告訴你這件事(你只能自己知道),所以有好多人把眼瞎燒瞎了——有人瞎一隻眼,有人瞎兩隻眼。瞎了兩隻眼的人就可放心大膽地不戴眼鏡砸鹼,因為再沒有眼睛可瞎了。
紅毛衣的事後來是這樣的:小孫判下來之後,我們部里該派個人看守他——這種事一般是輪班去的,而且總是我排第一班。這一回她站了出來,自告奮勇去基層鍛鍊。我前妻當年也是這樣的,開完了宣判會,大義凜然地走到我面前,喝道:王犯,把手伸出來!就把我拷上了。那副大拷子差點把我腕骨砸斷,因為是鑄鐵的,有七八公斤,裡面還有毛邊,能把皮肉全割破。我們用這種銬子,是因為鑄鐵沒有危險性。後來我做了一副鋁的,供自己用——這銬子還在,我把它找了出來,讓紅毛衣拿去銬小孫——當時我垂頭喪氣,灰頭土臉,拎著行李走上囚車,她在後面又推又搡,連踢帶打。事後她解釋說,不這樣數盲們會覺得她立場不穩而換別人。紅毛衣把小孫押定時,也凶得很。總而言之,一直把我押到鹼場的小木棚里,我前妻才把我放開,說道:現在,和我做愛。這就是所謂的浪漫愛情。根據我的經驗,浪漫的結果是男方第一夜陽痿。我是這麼對我前妻解釋的:瞧,你把它嚇壞了。但是紅毛衣後來從鹼場打電話來說,小孫沒嚇壞。他現在情緒很好,吃得下睡得著,夜不虛度。一開始總是這樣的,後來就開始吵架。不過等吵起來時,也該回來了。 2
我前妻是學工的,三十歲時被調到市政府當秘書,就和我離婚,成了市長夫人。她告訴我說,她很愛我;但是她非嫁給市長不可,因為我是個混蛋。這件事使我著實惱火(雖然我也承認混蛋這個評價恰如其分),但是下班以後,我又不得不去找她。這是因為我需要些進口的東西——我的摩托車快沒油了。除了找她要汽油之外,還可以用工業用的粗苯兌上少許柴油來當汽油,去年我用了一陣這種油,尿里就出現兩個加號,這說明我已經開始苯中毒,很快就要腫成個大水泡。另一個辦法是把我這輛嬌小玲瓏的日本摩託賣掉,換輛柴油漆托。後者的樣子和二十世紀大量生產的手扶拖拉機很相似,結構也很像,說實在的,根本就是一種東西;這樣就用不著汽油。這樣做又有個克服不了的困難——我現在有點外強中乾,要在冬天把柴油機搖起來,肯定不能回回成功。最後一條路就是不要摩托,走路或騎車來上班。這也肯定不行,路上的黑煙能把我嗆死。除了這些原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這輛日本摩托是件漂亮東西,我不能放棄它。所以不管願意不願意,我都得去要汽油。而且這件事本身沒什麼不道德,因為我們部里幾乎每個人都和一個以上的女秘書「傍著肩」(換言之,有女秘書、首長夫人做情婦),並且有時向她們要點進口貸,而這些女秘書都在我們這裡實習過。假如沒有實習制度,全部的人都要像我一樣留鬍子(鑄鐵刀刮不了鬍子,只能把臉皮刮下來,非用進口刀片不可),但是留鬍子的人沒幾個。這件事的卑鄙之處在於我有半年沒去找她了,每次她打電話來,我都對接電話的人喊一聲:告訴她我不在。第一次去找她就是要東西,我又算個什麼東西。但是我還是決定去找她,並把這件事載入日記。像這樣的事應該向數盲匯報。最好市長能知道我搞他老婆了。
我去找她之前,心裡彆扭了好久。為了證明我對她有感情,我給她織了一件長毛衣。其實我用不著織毛衣,只要在部里說一聲,自然會有人給我去要汽油。但這馬上就會在全市的女秘書中傳開,對我前妻是個致命的羞辱(說明她的傍肩吹了)。我很不想這樣。我帶著毛衣去找她,但是沒好意思拿出來——我老覺得這有點像賄賂。她給了我汽油加上一大堆的調侃,這些我都泰然接受了。直到她看到了我那塊車牌子,哈哈大笑了一陣,說道:原來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好哇好哇……我就暴怒起來,跑到院子裡,發動了車子想要跑掉,這時忽然想到工具箱裡有件毛衣,就把它拿出來朝她劈面擲去,說道:拿去,我不欠你什麼。然後就奔回家裡來了。
有關那塊車牌子應該說明一下。我想過,我有可能突然死掉——比方說,在街上被汽車撞死,或者中了風——總之,不是顧影自憐或忽然傷感,而真有這種可能性,因此要對自己做些總結。所以我做了個車牌,上面寫著「我是誠實的人」。這牌子掛了好幾天,沒有人注意。我當然不是說自己從沒說過謊——這種人就算有也不在中國——與此相反,我要承認自己真話不多。我是說我在總體上是誠實的。這就是說,我做任何事都儘可能偏向誠實。這一點誰也不能提出反駁。但是我前妻見了這牌子,就像見了天大的笑話一樣,這大大挫傷了我的自尊心。
有關汽油和毛衣的帳是這樣算的:汽油是進口的特供物資,而且又是危險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車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無價之寶;而毛衣是王二手織的工藝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無價之寶。以上算法是對人民幣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還要多一些,因為王二是科班出身的工藝美術家,本人又有些名氣。
用美元來算,劣質柴油和機織毛衣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除了某一種特定牌號的柴油可以賣給流浪漢,因為可以當毒品吸——但是到黑市上買賣東西是犯法的,所以這種算法不能考慮。在可以考慮的算法內,毛衣和汽油等值。順便說一句,柴油是各種東西兌成的,成分複雜而不穩定,有時能創造出一些奇蹟。有些柴油可以炒菜——這就是說,菜籽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刷牆——這就是說,桐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救火——鄉鎮企業的產品常是這樣,當然是水摻多了。只要不是最後一種情況,都可以加人我設計的柴油機。我的設計就如一口中國豬,可以吃各種東西,甚至吃屎。奇蹟歸奇蹟,它們還是一堆破爛,一文不值——因為它能把你的生活變成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