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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藝所是給流浪藝術家們開設的。在那裡,他們可以學成工程師或者農藝師,這樣少了一個禍害,多了一個有益的人,社會可以得到雙重的效益。我聽說,在養豬場裡,假如種豬太多,就閹掉一些,改作肉豬,這當然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我還聽說現在中國人里性比失衡,男多女少,有人呼籲用變性手術把一部份男人改作女人。這也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藝術家太多的確是個麻煩,應該減少一些,但減少到我舅舅頭上,肯定是個誤會。種豬多了,我們閹掉一些,但也要留些作種;男人多了,我們做掉一些,但總要留下一些。假如通通做掉靠無性繁殖來延續種族,整個社會就會退化到真菌的程度。對於藝術來說,我舅舅無疑是一個種。把他做掉是不對的。 2

    我舅舅進習藝所之前,有眾多的情人。這一點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常溜進他的屋子,躲在壁櫃裡偷看。我有他房門的鑰匙,但不要問我是怎麼來的。小舅的客廳里掛滿了自己的作品,但是不能看,看久了會頭暈。這也是他犯錯誤的原因之一。領導上教訓他說:好的作品應該讓人看了心情舒暢,不該讓人頭暈。小舅頂嘴道:那麼開塞露就是好作品?這當然是亂扳槓,領導上說的是心情,又不是肛門。不過小舅扳槓的本領很大,再高明的領導遇上也會頭疼。

    每次我在小舅家裡,都能等到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那女孩子進到小舅的客廳里,四下巡視一下,就尖叫一聲,站不住了。小舅為這些來客備有特製的眼鏡:平光鏡上糊了一層黑紙,中央有個小洞。戴上這種眼鏡後,來賓站住了腳,問道:你畫的是什麼呀?小舅的回答是:自己看嘛。那女孩就仔細看起來,看著看著又站不住了。小舅為這種情況備有另一種特製眼鏡:平光鏡上糊一層黑紙,紙上有更小的一個洞。透過這種眼鏡看一會兒,又會站不住,直到戴上最後一種眼鏡,這種眼鏡只是一層黑紙,沒有窟窿,戴上以後什麼都看不見了,但是照樣頭暈;哪怕閉上眼,那些令人頭暈的圖案繼續在眼前浮動。那些女孩暈暈糊糊地全都愛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愛來。我在壁櫃裡透過窄fèng偷看,看到女孩脫到最後三點,就按照中學生守則的要求,自覺地閉上眼睛不看。只聽見在嬌喘聲聲中,那女孩還在問:你畫的到底是什麼呀。我舅舅的答案照舊是:自己看。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處女,她們最後問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訴我你畫的是什麼。小舅就說:和你說實話罷,我也不知道。然後那女孩就抽他一個嘴巴。然後小舅說,你打我我也不知道。然後小舅又挨了一個嘴巴。這說明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畫了一些什麼。等到嘴巴聲起時,我覺得可以睜眼看了。看到那些女孩子的模樣都差不多:細胳膊細腿,身材苗條。她們都穿兩件一套的針織內衣,上身是半截背心,下身是三角褲,區別只在內衣的花紋。有人的內衣是白底紅點,有的是黑底綠豎紋,還有的是綠底白橫紋。不管穿什麼,我對她們都沒有好感──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警察,想作我的舅媽,你配嗎?我舅舅進習藝所時,我也高中畢業了。我想當藝術家,不想考大學。但我媽說,假如我像小舅一樣不三不四,她就要殺掉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她托人從河北農村買來了六把殺豬刀,磨得雪亮,插在廚房裡,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廚房裡去看那些刀。

    假如刀上長了黃鏽,她再把它磨得雪亮,還時常買只活雞來殺,試試刀子。殺過之後,再把那隻雞的屍體煮熟,讓我吃下去。如此常備不懈,直到高考完畢。我媽是女中豪傑,從來是說到做到。我被她嚇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地考完了試,最後上了北大物理系。這件事的教訓是:假如你怕殺,就當不了藝術家,只能當物理學家。如你所知,我現在是個小說家,也屬藝術家之列。但這不是因為我不怕殺──我母親已經去世,沒人來殺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習藝所,替他扛著行李卷,我舅舅自己提著個大網兜──這種東西又叫作盆套,除了盛臉盆,還能盛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幾卷衛生紙,我們一起走到那個大鐵門面前。那一天天氣陰沉。我不記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說了些什麼,大概對他能進去表示了羨慕罷。那座大門的背後,是一座水泥牆的大院,鐵門緊關著,只開著一扇小門,每個人都要躬著腰才能進去,門前站了一大群學員,聽唱名魚貫而入。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是自願來送我舅舅,如果是這樣,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

    領導上要求每個學員都要有親屬來送,否則不肯接受。輪到我們時,發生了一件事,可以說明我舅舅當年的品行。我們舅甥倆年齡相差十幾歲,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們倆都穿著燈芯絨外套──在十年前,穿這種布料的都是以藝術家自居的人──我也留著長頭髮,而且我又長得像他。總而言之,走到那個小鐵門門口時,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裡面去了。等我想要回頭時,裡面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領子,使出拽犟牛的力氣往裡拉。人家拽我時,我本能地往後掙,結果是在門口僵住了。我外衣的腋下和背後在嘶嘶地開線,與此同時,我也在聲嘶力竭地申辯,但裡面根本不聽。必須說明,人家是把我當小舅揪住的,這說明喜歡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個習藝所在北京西郊某個地方,我這樣一說,你就該明白,它的地址是保密的。在它旁邊,有一圈鐵絲網,裡面有幾個魚塘。冬末春初,魚塘里沒有水,只有乾裂的泥巴,到處是塘泥半干半濕的氣味。魚塘邊上站了一個穿藍布衣服的人,看到來了這麼一大群人,就張大了嘴巴來看,也不怕扁桃腺著涼──那地方就是這樣的。我在門口陷住了,整個上衣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長長的脊樑,從肋骨往下到腰帶,都長滿了雞皮疙瘩。至於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顧不上了。

    我和小舅雖像,從全身來看還有些區別。但陷在一個小鐵門裡,只露出了上半身,這些區別就不顯著了。我在那個鐵門裡爭辯說,我不是小舅;對方就鬆了一下,讓人拿照片來對,對完以後說道:好哇,還敢說你不是你!然後又加了把勁來拽我。這一拽的結果使我上半身的衣服頓呈土崩瓦解之態。與此同時,我在心裡犯起了嘀咕:什麼叫「還敢說你不是你?」這句話的古怪之處在於極難反駁。我既可以爭辯說:「我是我,但我是另一個人」,又可以爭辯說:「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更可以爭辯說:「我不是另一個人,我是我!」和「我不是另一個人,我不是我!」不管怎麼爭辯,都難於取信於人,而且顯得欠揍。

    在習藝所門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領,這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經歷,不但心促氣短,面紅耳赤,而且完全勃起了。此種經歷完全可以和性經歷相比,但是我還是不想進去。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我還不配。我還年輕,缺少成就,謙遜是我的美德,這些話我都對裡面的人說過了,但是她們不信。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個地方如此急迫地歡迎你,最好還是別進去。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習藝所裡面站著一條人的甬道,全是穿制服的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道:拿警棍敲一下──別,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你當然能想到,她們爭論的對象是我的腦袋瓜。聽了這樣的對話,我的頭皮一炸一炸的。揪我脖子的胖姑娘還對我說:王二,你怎麼這樣不開竅呢?裡面好啊。她說話時,暖暖的氣息吹到我臉上,有股酸酸的氣味,我嗅出她剛吃過一塊水果糖。但我呼吸困難,沒有回答她的話。有關這位胖姑娘,還要補充說,因為隔得近,我看到她頭上有頭皮屑。假如沒有頭皮屑,也許我就松鬆勁,讓她拽進去算了。

    後來,這位胖姑娘多次出現在我的夢境裡,頭大如斗,頭皮屑飛揚,好像拆枕頭抖蕎麥皮。在夢裡我和她做愛,記得我還不大樂意。當時我年輕力壯,經常夢遺。我長到那麼大,還沒有女人揪過我脖子哪。不過現在已是常事。我老婆想要對我示愛,徑直就會來揪我脖領子。在家裡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後面釘著小牛皮,很經拽。

    我小舅叫作王二,這名字當然不是我姥爺起的。有好多人勸他改改名字,但他貪圖筆劃少,就是不改。至於我,絕不會貪圖筆劃少,就讓名字這樣不雅。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頂了這麼個名字,可算是雙重不幸了。後來還是我舅舅喝道:放開吧,我是正主兒,人家才放開我。就是這片刻的爭執,已經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它披掛下來,好像我背上背了幾面小旗。我舅舅這個混蛋冷笑著從我背上接過鋪蓋卷,整整我的衣服,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對不起啊,外甥。然後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看到這個大門兩面各有一個水泥門柱,這柱子四四方方,上面有個水泥塑的大燈球,他就從牙fèng里吐口唾沫說:真他媽的難看。然後躬躬腰鑽了進去。裡面的人不僅不揪他,反而給他讓出道兒來──大概是揪我揪累了。我獨自走回家去,掛著衣服片兒,四肢和脖子上的肌肉酸痛,但也有如釋重負之感。回到家裡就和我媽說:我把那個瘟神送走了。我媽說:好!你立了一大功!無須乎說,瘟神指的是小舅。進習藝所之前,他渾身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進習藝所之後,心裡有種古怪的想法:不管怎麼說罷,此後他是習藝所的人了,用不著我來掛念他。與此同時,就想到了那個揪我脖子的胖姑娘。心裡醋溜溜的。後來聽說,她常找男的搬運工扳腕子,結過兩次婚,現在無配偶,常給日本的相撲力士寫求愛信。相撲力士很強壯,掙錢也多──她對小舅毫無興趣,是我多心。

    習藝所里還有一位教員,身高一米四,骨瘦如柴、皮膚蒼白,尖鼻子、尖下巴,內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她對小舅也沒有興趣。這位老師已經五十二歲,是個老處女,早就下了決心把一生獻給祖國的特殊教育事業。在這兩者之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女教員,但她們對小舅都無興趣。小舅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討人喜歡。在我舅舅的犯罪檔案里,有他作品的照片。應該說,這些照片小,也比原畫好看,但同樣使人頭暈。根據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結論:我舅舅十分討厭。看起來沒有人喜歡小舅,是我多心了。

    在習藝所里,有各種各樣的新cháo藝術家;有詩人、小說家、電影藝術家,當然,還有畫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課上,都要朗誦學員的詩文──假如這些詩文不可朗誦,就放幻燈。然後請作者本人來解釋這段作品是什麼意思。毫無疑問,這些人當然嘴很硬:這是藝術,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這裡有辦法讓他嘴不硬──比方說,在他頭上敲兩棍。嘴不硬了以後,作者就開始大汗淋漓,陷於被動;然後他就會變得虛心一些,承認自己在譁眾取寵,以博得虛名。然後又放映學員拍的電影。電影也烏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噁心。不用教員問,這位學員就感到羞愧,主動伸出頭來要挨一棍。他說他拍這些東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騙外國人的錢。不幸的是,這一招對小舅毫無用處。放過他作品的幻燈片後,不等別人來問,他就坦然承認:畫的是些什麼,我自己也不懂。正因為自己不懂,才畫出來叫人欣賞。此後怎樣讓他陷於被動,讓所有的教員頭疼。大家都覺得他畫裡肯定畫了些什麼,想逼他說出來。他也同意這畫是有某種意義的,但又說:我不懂。我太笨。按所領導的意思,學員都是些自作聰明的傻瓜。因為小舅不肯自作聰明,所領導就認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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