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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覺悟,最低的當然是小舅。其次是我,我總站在他一邊想問題。其次是我媽,她看到小舅媽銬著我舅舅就不順眼。再其次是小舅媽,她對小舅保持了警惕。但是覺悟最高的是那個小女孩。見到覺悟低的人想揍他一頓,就是覺悟高了。
我舅舅的錯誤千條萬緒,歸根結蒂就是一句話,畫出畫來沒人懂。僅此而已還不要緊,那些畫看上去還像是可以懂的,這就讓人起疑,覺得他包藏了禍心。我現在寫他的故事,似乎也在犯著同樣的錯誤──這個故事可懂又沒有人能懂。但罪不在我,罪在我舅舅,他就是這麼個人。我媽對小舅舅有成見,認為小舅既不像大舅,也不像她,她以為是在產房裡搞錯了。我長得很像小舅,她就說,我也是搞錯了。但我認為不能總搞錯,總得有些搞對的時候才成。不管怎麼說吧,她總以為只有我能懂得和小舅有關的事──其實這是一個誤會,小舅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所以把我叫到廚房裡說:你們是一事的,給我說說看,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沒什麼。小舅又泡上了一個妞,是個女警察。他快出來了。我媽就操起心來,但不是為我舅舅操心,是為小舅媽操心。照她看來,小舅媽是好女孩,我舅舅配不上她──我媽總是注意這種配不配的問題,好像她在配種站任職。但是到了晚上她就不再為小舅媽操心,因為他們開始做愛──雖然是在另一間房子裡,而且關上了門,我們還是知道他們在做愛,因為兩人都在嚷嚷,高一聲低一聲,終夜不可斷絕,鬧得全樓都能聽見。這使我媽很憤怒,摔門而去,去住招待所,把我也揪走了。最使我媽憤怒的是:原來以為我舅舅在習藝所里表現好,受到了提前畢業(或稱釋放)的處理,誰知卻是相反:我舅舅在習藝所表現很壞,要被送去受懲誡,小舅媽就是押送人員。他們倆正在前往勞改場所途中,忙裡偷閒到這裡鬼混。為此我媽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再說說看,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回連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可見我和小舅不是一事的。
等到領略了小舅媽的高覺悟之後,我對她的行為充滿了疑問:既然你覺得我舅舅是壞人,幹嘛還要和他做愛?她的回答是:不干白不干──你舅舅雖然是個壞蛋,可是個不壞的男人。這叫廢物利用嘛。但是那天晚她沒有這麼說,說了以後我會告訴小舅,小舅會警覺起來──這是很後來的事了。
小舅和小舅媽做愛的現場,是在我室的小沙發上。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為頭天晚上我離開時,那沙發還硬挺挺的有個模樣,等我回來時,它就變得像個發麵團。除此之外,在沙發背後的牆壁上,還粘了三塊嚼過的口香糖。我把其中一塊取下來,嘗了一下味道,發現起碼嚼了一小時。因此可以推斷出當時的景象:我舅舅坐在沙發上,小舅媽騎在小舅身上,嚼著口香糖。想明白了這些,我覺得這景象非常之好,就歡呼一聲,撲倒在自己床上。這是屋裡唯一的床,但一點睡過的痕跡都沒有。但我沒想到小舅媽手裡拿著槍,槍口對準了我舅舅。知道了這一點,還歡不歡呼,實在很難講。
順便說一句,小舅媽很喜歡和小舅做愛,每回都興奮異常,大聲嚷嚷。這時候她左手總和小舅銬在了一起,右手拿著小手槍,開頭是真槍,後來不當管教了,就用玩具槍,比著我舅舅的腦袋。等到能透過氣的時候,就說道:說!王犯,你是愛我,還是想利用我?憑良心說,我舅舅以為對國家機關的女職員,首先是利用,然後才能說到愛。但是在槍口對腦袋的時候,他自然不敢把實話說出來。除此之外,在這種狀態下做愛,有多少快樂,也真的很難說。
小舅媽和小舅不是一頭兒的。不是一頭兒的人做愛也只能這樣。在我家裡和小舅媽做愛時,我舅舅盯著那個鋼鐵的小玩意,心裡老在想:媽的,這種東西有沒有保險機?保險機在哪裡?到底什麼樣子保險才算是合上的?本來他可以提醒一下小舅媽,但他們認識不久,不好意思說。等到熟識以後才知道,那槍里沒有子彈;可把我舅舅氣壞了;他寧願被槍走火打死,也不願這樣白耽心。不過,這支槍把他眼睛的毛病治好了。原來他是東一隻眼西一隻眼,盯槍口的時間太長,就糾正了過來。只可惜矯枉過正,成了鬥雞眼了。
小舅媽把小舅搞成了鬥雞眼後,開頭很得意,後來也後悔了。她在小報上登了一則求醫廣告,收到這樣一個偏方:牛眼珠一對,水黃牛不限,但須原生於同一牛身上者。蜜漬後,留下一隻,將另一隻寄往南京。估計寄到時,服下留在北京的一隻,趕往南京去服另一隻。小舅媽想讓小舅試試,但小舅一聽要吃牛眼珠,就說:毋寧死。因為沒服這個偏方,小舅的兩隻眼隔得還是那麼近。但若小舅服了偏方,眼睛變得和死牛眼睛那樣一南一北,又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早上,我媽對小舅媽說:你有病,應該到醫院去看看。這是指她做愛時快感如cháo而言。小舅媽鎮定如常地磕著瓜子說,要是病的話,這可是好病哇,治它幹嘛?從這句話來看,小舅媽頭腦清楚,邏輯完備。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樣子。說完了這些話,她又做出更加古怪的事:小舅媽站了起來,束上了武裝帶,拿出銬子,「颼」一下把我舅舅銬了起來;並且說:走,王犯,去勞改,別誤了時辰。我舅舅耍起賴皮,想要再玩幾天,但小舅媽橫眉立目,說道:少費話!她還說,戀愛歸戀愛,工作歸工作,她立場站得很穩,決不和犯人同流合污──就這樣把我舅舅押走了。這件事把我媽氣得要發瘋,後來她英年早逝,小舅媽要負責任。 4
上個世紀渤海邊上有個大鹼廠,生產紅三角牌純鹼,因而赫赫有名。現在經過蘆台一帶,還能看到海邊有一大片灰濛濛的廠房。因為氨鹼法耗電太多,電力又不足,鹼廠已經停了工,所需的鹼現在要從鹽鹼地上刨來。這項工作十分艱苦,好在還有一些犯了錯誤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讓他們去干。除此之外,還需要有些沒犯錯誤的人押送他們,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現在還活著,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還很難說。總而言之,我舅舅在鹽鹼地上刨鹼,小舅媽押著他。刨鹼的地方離蘆台不很遠。
每次我路過蘆台,都能看到鹼廠青白的空殼子廠房。無數海鳥從門窗留下的大洞裡飛進飛出,遮天蓋地。廢了的鹼廠成了個大鳥窩,還有些剃禿瓢拴腳鐐的人在窩裡出入,帶著鏟子和手推車。這說明艱苦的工作不僅是刨鹼,還有鏟鳥糞。聽說鳥糞除了做肥料,還能做食品的添加劑。當然,要經過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鹼場去,都乘那輛藍殼子交通車。「廠」和「場」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個地方。交通車開起來咚咚地響,還個細長的鐵煙囪,駛在荒廢的鐵道上,一路崩崩地冒著黑煙。假如路上拋了錨,就要下來推;乘客在下面推車走,司機在車上修機器。運氣不好時,要一直推到目的地。這一路上經過了很多荒廢的車站,很多荒廢了的道岔,所有的鐵軌都生了鏽。生了鏽的鐵很難看。那些車站的牆上寫滿了標語:「保護鐵路一切設施」、「嚴厲打擊盜竊鐵路財產的行為」,等等,但是所有的門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殼子,像些骷髏頭。空房子裡住著蝙蝠、野兔子,還有刺蝟。刺蝟灰溜溜的,長了兩雙羅圈腿。我對刺蝟的生活很羨慕:它很閒散,在覓食,同時又在曬太陽,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敵黃鼠狼。去過一回鹼場,襪子都會被鐵鏽染紅,真不知鐵鏽是怎麼進去的。
我到鹼場去看小舅時,心裡總有點彆扭。小舅媽和小舅是一對,不管我去看誰,都有點不正經。假如兩個一齊看,就顯得我很賤。假如兩個都不看,那我去看誰?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藝術家。藝術家外甥看藝術家舅舅,總可以罷。但這種說法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我既不知什麼是藝術,也不知什麼是藝術家。在這種情況下,認定了我們舅甥二人全是藝術家,未免有點不能服人。
鹼場裡有一條鐵路,一直通到帳蓬中間。在那些帳蓬外面圍著鐵絲網,還有兩座木頭搭的瞭望塔。帳蓬之間有一片土場子,除了黃土,還有些石塊,讓人想起了冰川漂礫。正午時分,那些石頭上閃著光。交通車一直開到場中。場子中央有個木頭台子,乍看起來不知派什麼用場。我舅舅一到了那裡,人家就請他到台子前面躺下來,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腳鐐,往他腿上釘。等到釘好以後,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麼用場的了。腳鐐的主要部份是一根好幾十公斤重、好幾米長的鐵鏈子。我舅舅躺在地上,看著那條大鐵鏈子,覺得有點小題大作,還覺得鐵鏈子冰人,就說:報告管教!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畫了兩幅畫嗎?小舅媽說,你別急,我去打聽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萬分遺憾,王犯。沒有再小的鐐子了,你說自己只畫了兩幅畫,這兒還有隻寫了一首詩的呢。聽了這樣的話,我舅舅再無話可說。後來人家又把我舅舅極為珍視的長髮剃掉,颳了一個亮閃閃的頭。有關這頭長髮,需要補充說,前面雖然禿了,後面還很茂盛,使我舅舅像個前清的遺老,看上去別有風韻;等到剃光了,他變得樸實無華。我舅舅在絕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們在刮我!小舅媽答道:安靜一點,王犯!不刮你,難道來刮我嗎?我舅舅只好不言語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時應該明白事情很不對勁。但到了這個地步,小舅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愛小舅媽。換了我也要這樣,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鹼場勞改時,每天都要去砸鹼。據他後來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穿了一件藍大衣,裡面填了再生毛,拖著那副大腳鐐,肩上扛了十字鎬,在白花花的鹼灘上走。那地方的風很是厲害,太陽光也很厲害,假如不戴個墨鏡,就會得雪盲,鹼層和雪一樣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沒有墨鏡,就閉著眼睛走。小舅媽跟在後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統皮靴,腰束武裝帶,顯得很是英勇。她把大檐帽的帶子放下來,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陣子,她說:站住,王犯!這兒沒人了,把腳鐐開了罷。我舅舅蹲下去擰腳鐐,並且說:報告管教,擰不動,螺絲鏽住了!小舅媽說:笨蛋!我舅舅說:這能怪我嗎?又是鹽又是鹼的。他的意思是說,又是鹽又是鹼,鐵器很快就會鏽。小舅媽說:往上撒尿,濕了好擰。我舅舅說他沒有尿。其實他是有潔癖,不想擰尿濕的羅絲。小舅媽猶豫了一陣說:其實我倒有尿棗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來,扛住十字鎬,接著走。在雪白的鹼灘上,除了稀疏的枯黃蘆葦什麼都沒有。走著走著小舅媽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裝帶掛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叢蘆葦,在那裡蹲下來尿尿。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此時我舅舅不但扛著鎬頭,脖子上還有一條武裝帶、一支手槍、一根警棍,走起路來東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樣。後來,我舅舅找到了一片鹼厚的地方,把藍大衣脫掉鋪在地上,把武裝帶放在旁邊,就走開,揮動十字鎬砸鹼。小舅媽繞著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裡掂著那根警棍。然後她站住,從左邊衣袋裡掏出一條紅絲巾,束在脖子上,從右衣袋裡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到藍大衣旁邊,脫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藍大衣上面,攤開白晰的身體,開始日光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