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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舅常去大地咖啡館,我也常去。它是座上世紀中葉建造的大屋頂瓦房,三面都是帶鐵柵欄的木窗。據說這裡原來是個副食商場,改作咖啡館以後,所有的窗子都用窗簾蒙住了。黑紅兩色的布窗簾,外紅里黑,所以房子裡很黑。在裡面睡著了,醒來以後就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除非坐在牆邊的車廂座上,撩起了窗簾,才會看到外面的天光和滿窗台的塵土。所有的小桌上都點著廉價的白色臘燭,冒著黑煙,散發著石臘的臭氣,在裡面呆久了,鼻孔里就會有一層黑。假如有一個桌子上點著無煙無臭的黃色臘燭,那必是小舅──他像我一樣受不了石臘煙,所以總是自帶臘燭。據說這種臘是他自己做的,裡面摻有蜂蠟。他總是叫杯咖啡,但總是不喝。有位小姐和他很熟,甚至是有感情,每次他來,都給他上真正的巴西咖啡,卻只收速溶咖啡的錢。但小舅還是不喝,她很傷心,躲到黑地里哭了起來。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小舅賣畫的情形,下功夫盯住了他,在大地咖啡館的黑地上爬,把上衣的袖子和褲子全爬破了。服務小姐端咖啡過來,手裡打著手電筒,我也爬著躲開她們。偶爾沒爬開,絆到了她們的腳上,她們摔了盤子高叫一聲:鬧鬼啊!然後小舅起身過來,把我揪出去,指著回家的路,說出一個字:「滾」。我假裝走開,一會兒又溜回來,繼續在黑地上爬。在黑暗中,我感覺那個咖啡館裡有蟑螂、有耗子,還有別的一些動物;其中有一個毛茸茸,好像是只黃鼠狼。它咬了我一口,留下一片牙印,比貓咬的小,比老鼠咬的大。這個混帳東西的牙比錐子還要快。我忍不住叫了一聲「他媽的!」又被小舅逮住了。然後被他揪到外面去,然後我又回來。這種事一下午總要發生幾回,連我都煩了。
後來,我舅舅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那人身材粗壯,頭頂禿光光,不住地朝他鞠躬,大概為不守時而道歉罷。我覺得他是個日本人,或者是久居日本的中國人。他們開始竊竊私語,我舅舅還拿出彩色照片給對方看。我認為,此時他正在談交易,但既沒看到畫,也沒看到錢。當然,這兩樣東西我也很想看一看,這樣才算看清了藝術家的行徑。他們從咖啡館裡出來後,我繼續跟蹤。不幸的是,我總在這時被我舅舅逮住。
他藏在咖啡館門邊,或者小商亭後面,一把揪住我的脖領子,把我臭揍一頓──這傢伙警覺得很。他們要去交割畫和錢,這是可以被人贓並獲的危險階段,所以總是往身後看。在跟蹤小舅時,必須把他眼睛的位置像胖頭魚考慮在內。他的視野比常人開闊,不用回頭就能看到身後的事。一件事我始終沒搞清楚:警察是怎麼逮住他的。大概他們比我還要警醒吧。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那個日本人,他穿著條紋西裝,挎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郎。這位女郎穿著綠色的絲質旗袍,身材挺拔,步履矯健,但皮膚粗糙,看上去有點老我往她臉上看了一下,發現她兩眼間的距離很寬,就心裡一動,跟在後面。她蹲下整理高跟鞋,等我從身邊走過時,一把揪住我,發出小舅的聲音說:混蛋,你怎麼又跟來了!除此之外,她還散發著小舅特有的體臭。開頭我就懷疑是她是小舅,現在肯定了。我說:你怎麼幹起了這種事?他說:別胡扯!我在賣畫。你再跟著,我就掐死你!說著,小舅捏著我肩膀的指頭就如兩道鋼鉤,嵌進了我的肉。要是換個人,準會放聲大哭。但我忍得住。我說:好吧,我不跟著你,但你千萬別這樣叫人逮住!等他放開手,我又建議他戴個墨鏡──他這個樣子實在叫人不放心。說實在的,幹這種事時把我帶上,起碼可以望望風。但是小舅不想把我扯進去,寧可自己去冒險。假如被人逮到,就不僅是非法交易,還是性變態。我還聽說,有一次小舅在身上掛了四塊硬紙板,蹲在街上,裝做一個郵筒,那個日本人則裝成郵遞員去和他交易。但這件事我沒見到,是警察說的。還有一次他裝成中學生,到麥當勞去掃地,把畫藏在麥當勞的垃圾桶里;那個日本人裝成垃圾工來把畫收走。這些事被人逮到了,我所以才能知道。
但小舅不會次次被人逮到,那樣的話他沒有收入,只好去喝西北風。有一次我到百花山去玩,看到有些當地人帶著小驢在路邊,請遊客騎驢游山,就忽發奇想,覺得小舅可能會扮成一條驢,讓那個日本人騎上,一邊游山,一邊談交易。所以我見到驢就打它一下──我是這樣想的:假如驢是我舅舅,他絕不會容我打他,必然會人立起來,和我對打──驢倒沒什麼大反應,看來它們都不是小舅。驢主卻要和我拼命,說道:這孩子,手怎麼這樣賤呢!看來小舅還沒有想到這一出──這很好,我可不願讓舅舅被人騎。我沒跟他們說我在找舅舅,因為說了他們也不信。這是我游百花山的情形。
有一陣子我總想向小舅表白:你不必躲我,我是愛你的。但我始終沒這樣說,我怕小舅揍我。除此之外,我也覺得這話太驚世駭俗。小舅的雙眼隔得遠,目光朦朧,這讓人感覺他離得很近。當然,這隻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體會到。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危險的距離之外,卻被他一腳踢到。據說二十世紀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也有這種本領,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視。
警察叔叔說,小舅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被「抄」著以後從來不跑,而是迎著手電光走過來說:又被你們逮住了。他們說:小舅不愧是藝術家,不小氣,很大氣。這個「抄」字是警察的術語,指有多人參加的搜捕行動。我理解它是從用網袋從水裡抄魚的「抄」字化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魚總是撲撲騰騰地亂跳,所以很小氣。假如它們在袋底一動不動地躺著,那就是很大氣的魚。可惜此種水生脊椎動物小氣的居多,所以層次很低。我舅舅這條大
氣的魚口袋裡總是揣著一些賣畫得來的錢,就被沒收了。
假如這件事就此結束,對雙方都很方便。但這樣做是犯錯誤。正確的作法是沒收了贓款以後,還要把小舅帶到派出所里進行教育。小舅既然很大氣,就老老實實地跟他們去了。我總覺得小舅在這時跑掉,警察叔叔未必會追──因為小舅身上沒有錢了。我舅舅覺得我說得也有道理,但他還是不肯跑。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不是小毛賊,跑掉沒有出息。有出息的人進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壞的對待。真正沒出息的小毛賊,在那裡才會如魚得水。
警察叔叔說,騎輛自行車都有執照,何況是畫畫。他聽了一聲不吭,只顧鼓起雙腮,往肚子裡咽空氣,很快就像個氣球一樣脹起來了。把自己吹脹是他的特殊本領,其中隱含著很深的含意。我們知道,過去人們殺死了一口豬,總是先把它吹脹,然後用原始的工藝給他褪毛。有一句俗話叫作死豬不怕開水燙,表示在逆境中的達觀態度。
我舅舅把自己吹脹,意在表示自己是個不怕燙的死豬。此後他鼓著肚子蹲在牆下,等家屬簽字領人。這本是我媽的任務,但她不肯來,只好由我來了。我是個小孩子,走過上世紀塵土飛揚的街道,到派出所領我舅舅;而且心裡在想,快點走,遲了小舅會把自己吹炸掉,那樣腸子肚子都崩出來很不好看。其實,我是瞎操心:脹到了一定程度,內部的壓力太大,小舅也會自動泄氣。那時「撲」的一聲,整個派出所里的紙張都會被吹上天,在強烈的氣流衝擊之下,小舅的聲帶也會發出挨刀斷氣的聲音。此後他當然癟下去了,攤在地面上,像一張煎餅;警察想要踢他都踢不到,只能用腳去踩;一面踩一面說:你們這些藝術家,真叫賤。我不僅喜歡藝術家,也喜歡警察。我總覺得,這兩種人里少了一種,藝術就會不存在了。
小時候,我家住在圓明園附近。圓明園裡面有個黑市,在靠圍牆的一片楊樹林裡。傍著一片半乾涸的水面,水邊還有一片乾枯的蘆葦。夏天的傍晚,因為樹葉茂盛,林子裡總是黑得快;秋天時樹葉總是像大雨一樣地飄落。進公園是要門票的,但可以跳牆進去,這樣就省了門票錢。樹林裡的地面被人腳踩得很磁實,像陶器的表面一樣發著亮;樹和樹之間拉上了一些白布,上面寫了一些紅字,算作招牌。這裡有股農村的氣味。有一些農民模樣的人在那裡出售假古董,但假如你識貨,也能買到剛從墳里刨出來的真貨:一想到有人在賣死人的東西,我心裡就發麻。在那些騙子中間,也有幾個穿燈芯絨外套的人坐在馬紮上,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畫,從早坐到晚,無人問津,所以神情憂鬱。有些人經過時,丟下幾張毛票,他不動,也不說謝。再過一會兒,那些零錢就不見了。有一陣子我常到那裡去看那些人:我喜歡這種情調;而且斷定,那些呆坐著的人都是像凡高一樣偉大的藝術家──這種孤獨和寂寞讓我嫉妒得要發狂。
我希望小舅也坐在這些人中間,因為他氣質抑鬱,這樣坐著一定很好看,何況他正對著一窪陰鬱的死水。一到春天,水面就要長水華,好像個濃綠色的垃圾場。湖水因此變得粘稠,不管多大的風吹來,都不會起波浪。我覺得他坐在這裡特別合適,不僅好看,而且可以揀點毛票。但我忽略了他本人樂意不樂意。
我把小舅領出來,我們倆走在街上時,他讓我走到前面,這不是個好意思。就在這樣走著時,我對他提起我家附近的藝術品黑市,賣各種假古董,字畫,還有一些流浪藝術家在那裡擺地攤。圓明園派出所離我家甚近,領起他來也方便,但我沒有把那個「領」字說出來,怕他聽了會不高興。他聽了一聲不吭,又走了一會兒,他忽然給我下了一個絆兒,讓我摔在水泥地上,把膝蓋和手肘全都摔破了;然後又假惺惺地來攙我,說道:賢甥,走路要小心啊。從此之後,我就知道圓明園的黑市層次很低,我舅舅覺得把自己的畫拿到那裡賣辱沒了身分。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像眼鏡蛇一樣的陰險;但是我喜歡他,也許是因為我們倆像吧。
由小孩子去領犯事的人有不少好處,其中最大的一種是可以減少羅嗦。警察看到聽眾是這樣的年幼,說話的欲望就會減少很多。開頭時,我騎著山地車,管警察叫大叔,滿嘴甜言蜜語,直到我舅舅出來;後來就穿著燈芯絨外套,坐在接待室里沉默不語,直到我舅舅出來;我到了這個年齡,想要說話的警察總算是等到了機會,但我沉默的態度叫他不知該說點什麼;實在沒辦法,只好說說糧食要漲價,以及萬安公墓出產的蛐蛐因為吃過死人肉,比較善斗。當然,蛐蛐再善斗,也不如耗子。警察說:斗耗子是犯法的,因為可以傳染鼠疫。既然斗耗子犯法,我就不言不語。開頭我舅舅出來時,拍拍我的頭,給我一點錢做賄賂;後來我們倆都一言不發,各自東西──到那時,我已經不需要他的錢,也被他摔怕了。這段時間前後有五六年,我長了三十公分,讓他再也拍不到我的頭──除非他踮起腳尖來。本來我以為自己到了七八十歲還要拄著拐棍到派出所去領舅舅,但事情後來有了極好的轉機──人家把他送進了習藝所。那裡的學制是三年,此後起碼有三年不用我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