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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我的夢,需要補充說,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夢辦的檔案上也是這樣。只是「南瓜豆腐」這四個字,剛出現時是楷體,後來變了宋體。再後來成了隸字,再後來金石甲骨就紛紛出現。可以想見,這是抄錄員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應。後來,南瓜豆腐就成了畫面,有水彩、蠟筆、鉛筆、鋼筆,各種各樣的畫,五彩繽紛。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南瓜豆腐菜譜,什麼南瓜排、南瓜餅,大豆腐、小豆腐。從菜譜上看,小豆腐不屬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面。作為南瓜豆腐的創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間,變成了「南瓜豆腐,我愛你」。此後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復了一絲不苟的字體,寫下了「南瓜豆腐,Iloveyou.」當然,她也可以推託說,「Iloveyou「不是她寫的,是別人註上的。此後南瓜豆腐還是那麼一絲不苟,「Iloveyou」就越來越花,出現了義大利斜體,德國花體等等,love也變成了紅唇印,you也向人臉的樣子變遷,看上去還挺像我的。憑良心說,從楷到宋,從蔬菜到愛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別人在檔案本上亂批亂注。那些話極是不堪,在此不能列舉。這本帳在我這裡很清楚,我說的只是南瓜豆腐,後來有入愛我,再後來就有人亂起鬨。但我恐怕別人就不這麼清楚,把這些亂七八糟全算在我的帳上,因為卷宗上寫著我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和鐵板釘釘一樣。現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後面竊竊私語:知道他是誰嗎——誰——南瓜豆腐!然後就有人往我前面擠,想方設法看我的臉。好在這件事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需要說明的是,我對變態的性行為沒有興趣(我檔案里連篇累牘全是這種東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

    中午,該給大家訂午飯的時候,老闆從小辦公室里衝出來說:別給我和老王訂,今兒中午我請他吃飯。眾所周知,老闆不經常請雇員吃飯,所以這意味著我會有麻煩。但這不能使我著急——這世界上沒有幾件能使我著急的事。再說,俗話說得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才把爺憋住。這個民謠還有另一個版本,後兩句是: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八路軍會要我的,我是彈不虛發的神槍手,又有文化,只是年齡大了點……老闆點菜時,我一聲不吭。涼菜端上來,我還是一聲不吭。他給我斟上了啤酒,斜眼看了我半天,忽然用拳頭一敲桌子說,老王,你也太不像話了!這句話使我鬆懈了下來,因為不是要炒我魷魚的口氣。我猜他也不敢炒我的魷魚。這倒不是捨不得我,而是捨不得我的客戶。他多次想讓我把客戶名單交給他,但是威脅也好,利誘也好,對我都不起作用。後來他就說:看不出老王迷迷糊糊一個人,還這麼有心眼。此言大謬!我認為老闆讓我們交客戶是不正派的,所以才不交。這是原則問題。

    說到我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客戶,也是一種奇遇——我決不會有這種心眼,去結識一大批商業部門的人,以備推銷偽劣商品之用。前幾年我在函院教書(說是函院,實際主管一切成人教育),學生年齡都比較大,念起書來比較遲鈍,但也比較尊重老師。這是文憑熱時的事,現在你再到函院教書,就會一無所獲。我承認自己的關係多,但我從不用它來幹壞事情。老闆給我的貨太爛,我就不給他推銷。我不能害自己的學生。老闆假裝恨我打瞌睡,其實是恨我的原則性。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說道:我都不知怎麼說你。這就對了。我沒什麼不對的,為什麼要說。

    老闆請我吃火鍋,點菜時我沒有注意,他要的全是古怪東西,什麼兔子耳朵、綿羊尾巴之類。這些東西我都不吃。我正在用目光尋找小姐,要添點東西,老闆又向我開炮道:老王啊,不能這樣迷糊了,就算不為我也為你自己呀……睜開眼睛看看,大家都在撈錢哪!這些話里滿是銅臭,我勉強忍受著。他又用拳頭敲著桌子,說道:錢在嘩嘩地流,伸手就能撈到……這簡直是屁話:誰的錢在流?你怎麼撈到它?為了禮貌,我勉強答道:我知道了。然後他又說:還有一件事,以後你別老夢見南瓜豆腐。我很強硬地答道:可以,只要你能證明南瓜豆腐有什麼不好。這一下把他頂回去了。 四

    我能夠證明坐在我對面的這個花白頭髮的傢伙是個卑鄙之徒,沒有資格說我,甚至沒有資格和我同桌吃飯。他進了幾千打無夢睡眠器,讓我給他推出去。這東西肯定是賣不掉的,我也不想給他推,他提出可以給一大筆回扣,由我支配。不管你給多少,我有我的原則:夢是好的,不能把它摧殘掉。所以我要另外想辦法。以下是曾經想到的一個辦法:說這東西不是無夢睡眠器,而是一種壯陽的設備,放到藥房裡賣,連廣告詞我的想好了:

    「銷魂一刻,當頭一鎮,果然不同!」

    在小報上一登,肯定好賣。惟一的問題在於,我沒有把握是不是真的不同。從理論上說,腦袋上放了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應該有區別,但我沒試過,因為我至今是光棍一條。假如我知道真有區別,不管是好區別還是壞區別,就可以這麼幹——我的原則是不能騙人。這個方案的好處是:假如有人無聊到需要壯陽的器械,騙他點錢也屬應該,因為想必他的錢也不是好來的。它的不足之處是必須等到我婚後加以試驗才能實行。我今年三十九歲了,還是童男子。但我一直在找老婆,還上過電視。我把這些對他匯報過,他問我還有沒有正經的。正經的有,但我不能說出來:那就是把那些鐵絲籠子當廢鐵賣掉。那東西戴上去照樣做夢,只不過夢到的都是不戴帽子到北極探險——我試驗過的。——這一點更不能說,因為眾所周知,我夢到的只是南瓜和豆腐——這種狗屁東西只有報廢的資格,但是他老逼我把它賣掉;你說他是不是個卑鄙的傢伙?他還說:你得幹活,不能再泡了——否則另尋高就。聽到這裡,我決定告辭,否則就沒有原則了。當然,告辭也有藝術,不能和他搞翻。我說:我吃好了。其實我還餓著。他說:哎呀,剩了這麼多,浪費了不好。我要盡力再吃吃。我說:那我失陪,就這樣走掉了。

    這種無夢睡眠器其實不難賣掉,只要找個區教育局的人,讓他和下屬的學校說一聲,就能把這種鐵絲筐戴到中小學生頭上。但我不想把它戴到入睡的孩子頭上,只想把它戴到做愛的禿頭男子額上,這就是我的原則。因此,我從飯店裡往外走時,心裡很不愉快,因為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得不犧牲原則:我懶得另外找事干。後來我又變得愉快了:一出了飯店的門,就聽見有個女聲說道:往後看。於是就見到原來同過事的小朱站在門旁邊,原來她在公司時是記錄員。那時候她老勸我說,你夢點別的罷,我替你編。有人還給我們撮合過,不過最後沒成。她結過婚,有個孩子,這種情況俗稱拖油瓶。這一點我是不在乎的,只要人漂亮就成。遺憾的是,這位小朱雖然臉像天使,腿可是有點粗。另外,當時我的情況比現在好,所以有點挑花了眼的感覺——現在不這樣了,最近幾個月覺得頭頂上有點涼快,很快就會需要一個頭套。現在我不覺得她腿粗,也許是因為天涼了她沒有穿裙子。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別聲張,然後讓我和她走。到了沒人的地方她說:看見你們倆在裡面就沒進去。我猜你馬上就會出來。她猜對了。她又猜我沒吃飽,又猜對了。於是她請我吃飯,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到了飯桌上,她又猜我和老闆搞得不順心。我說,你怎麼都知道?她就哈哈笑著說:這些事我都經歷過。原來老闆也請她吃過飯,在餐桌上說,自己夫婦感情不好,feellonely。她聽了馬上就告辭,老闆也說,要了這麼多東西扔了可惜,要留下吃一吃。事實證明,這個老闆是色鬼、小器鬼、卑鄙的東西,還feellonely哩,虧他講得出口來。給這種人當雇員是恥辱,應該馬上辭職。她就是這樣做的。她做得對。但他沒對我說過feellonely。所以我還要忍受這個壞蛋。我就這樣告訴小朱,並且愁眉苦臉,好像我正盼著老闆來冒犯我,以便和他鬧翻,其實遠不是這樣的。其實就是老闆告訴我他feellonely,我也不會立即辭職,而是說:對不起,你搞錯了,我不是同性戀。我只會逆來順受,像一匹騸過的馬一樣。 五

    吃完了飯,我們來到大街上,這是一條塵土飛揚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樣。我在夢裡見過無數條街,沒有一條是這樣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攙住我的手臂說:走,到你那裡去看看。其實我那裡她去過了,不過是筒子樓里一個小小的房間,樓道里充滿了氨味。不過,她要去就去吧。

    有關這位小朱,我需要補充說,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薄毛衣,並且把前面的劉海燙得彎彎曲曲的。看上去不僅是像天使,而且像聖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她在我那間房子裡坐了很久,談到她那次失敗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後說,你們男人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樣就把我、她前夫、還有頭髮花白的老闆歸入了一類。這使我感到沮喪,不過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就拿我來說,坐在她對面聊著天,心裡想的全是推銷偽劣產品的主意:勸誘她和我共享銷魂一刻,然後把那個勞什子戴到額頭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報上登廣告,把這種鬼東西賣出去。在這個彎彎繞的古怪主意里,有幾分是要推銷產品,幾分是要推銷我自己,純屬可疑。這無非是要找個幹壞事的藉口罷了。當然,小朱也同樣的古怪。假如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麼壞,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裡來。這都是因為我們感到需要異性,然後就想出些古怪的話來……

    等到天快黑時,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還沒走出房門,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們就沒有出門,回到屋裡那張破沙發上坐下了。她自己說,好久沒有個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剛剛說過,男人里一個好的都沒有,這是個悖論。這張破沙發在公共廚房裡擺了很久,現在是本屋除床外惟一的家具,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沒有誰喜歡它。在兩個人的重壓之下,它吱吱地響著,好像馬上就要散架。於是我們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床上,又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互相脫衣裳了。

    這是我的一次浪漫愛情,我記述它,統共用了1300個字,連標點符號全在內。說起來我們倆還都是知識分子,填起履歷來,用著一種近似黑話的寫法——碩研——大家都懂這是什麼。根據金西的調查,知識分子在性愛方面行為很是複雜,但我們竟如此簡單,以致乏善可陳,我為此感到慚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來時,我問了一句:你不是說,我們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嗎,為什麼……她的小臉馬上就變得煞白,眯起眼來,惡狠狠地說道:feellonely!說著一把把床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這種情況下,再說什麼顯然不合時宜。至於我們做的事,眾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的。惟一可以補充的地方是,我們在五點到九點之間共做了兩次,第二次開始之前,我想過要把那個「無夢睡眠器』』戴上。這樣我們的性愛就帶有了科學試驗的性質,比較不同凡響;但我又怕她問我在這種時候頭上為什麼要戴個鐵絲筐。所以,這個愛情故事也只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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