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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說的是要從那個可怕的、已經模式化的生活泥坑裡爬出來,在那裡人們的生殖細胞給他們造成無窮的災難。本來年輕人生就的飛毛腿是可以從上面跑過去的,不幸那些細胞給他們墜上幾塊大石頭。總之,社會是不喜歡飛毛腿的,鬼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陷在坑裡的要老實多了——不過你要知道為什麼人要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墜下去,這就是因為沒什麼好乾的,給自己攬一樁活。我是絕對不愛這樁活的,我嫌它太髒,儘管我自己也不大愛乾淨。不過我覺得僅此還不夠,要是光有這個不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嬉皮士了?當然我什麼人物也不是,那麼我寧可當個嬉皮士,總之做好的圈套我是不跳的,我還有這一分狡猾。

    我喜歡你不愛跳這個陷階,這樣你就和我相似了。不過還幹什麼呢?我有點兒希望你有事業。別當一個飛毛腿。不過你要當一個飛毛腿我也要當,我有點兒相信我能追上你。不過這樣不如有樁別的事情干好。我還見過別的人聲稱兩個人合搞什麼事業,結果是搞到一起,劣根性上來了,於是滾到一個坑裡去了。這是一種災難,是不是?

    對了,要說模式化的生活,我可真膩味它。見也見煩了,且不說它的苦處。中國人說苦處也就是樂處,這就可以說明有人為什麼愛吃臭豆腐:他們都能從臭里體驗出香來。這可以說明懶於改造世界的人多麼勤於改造自己。我發誓:在改造自己以適應於社會之前非先明辨是非不可,雖然我不以為自己有資格可以為別人明辨是非。當然我淨在胡扯,不過你總抱怨我不肯多給你寫。你知道寫多了就不準是要緊的話,多寫無非是可以讓你解悶。我相信你不會怪我沒正經。真的我愛你,我們不能老在一起說大道理,我們寫著玩兒好嗎?

    接著說下去。人們懶於改造世界必然勤於改造自己,懶於改造生產方式,對了,懶於進行思想勞動必然勤於體力勞動,懶於創造性的思想活動必然勤於死記硬背,比方說,吃臭豆腐、大寨、大慶的齊莉莉。中國人對它們以及她的諸多讚美正是香臭不知。比方說你我,絕不該為了中國人改造自己,否則太糊塗。比方說中國孩子太多,生孩子極吃苦頭,但是人們為什麼非生不可呢?我猜是因為(1)大家都生,(2)怕老了,(3)現在不生以後生不了。

    關於第一點我們已經知道很荒唐。那麼為什麼怕老了呢?老了頭腦發木,要是有孩子的精神力量來激發一下未必沒有好處,不過那對孩子有什麼好處嗎?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法律不准老人與年輕人往來。我頂頂喜歡的是自理生活,理成一塌糊塗也罷,萬萬不能有人來伺候,因為那樣雙方都很卑鄙。如果我將來老了退化得很卑鄙,那麼現在的我絕不對將來的我負責。這樣我就駁倒了前兩項。如果我很相信我的反駁正確,第三項就不存在了。

    可是我很喜歡你,愛你。男孩子只能愛女孩子,可這不是因為——該死,生殖細胞,而是因為她可愛,有很多非愛不可的地方。比方說你對於我,主要是因為你可愛。我從來沒有在任何男人或女人中發現這麼可愛的人。先寫到這兒。

    銀河,你好!

    星期五收到你的來信,今天才回信。我實在是太不地道了。

    我們昨天考外語來著,頂糟的是我又生了病,我在試驗室里一時發昏用移液管吹了氨溶液嗆了一下,第二天就咳起來,還發一點燒。我這兩天沒抽菸。考試大概要不及格呢。

    這兩天我覺得極沒勁,老想怪叫一聲,好像瘋子一樣。今天我生日,徒長一歲何樂之有?何況你又不在。你一定要打聽一下到懷柔的路怎麼走,我好在下個禮拜天去找你。

    懷柔真的那麼好嗎?(1979年我在北京懷柔學習日語,當時王小波在上大學——李銀河注)看起來你有點樂而忘返呢。昨天冷得很,我猜那裡更甚。昨天我凍著了。你為什麼只帶那麼少的衣服呢?我估計你夠戧,但還不要緊的。

    你好好用功吧,要是四十天真能學好日語那可太妙了。祝你成功。我在家裡愛你愛得要命。再有十三天你就該回來了。

    小波5月13日

    銀河,你好!

    我昨天給你寫了一封信,後來又發現有不便郵寄的地方,我就把它團了。你回來我們再談吧。

    我告訴你我的生日是怎麼度過的吧。我那天孤單極啦,差一點喝了敵敵畏。我心裡很不受用,寂寞得好像大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樹。後來我和一個同學去喝了一點酒,以紀念我們赴雲南十周年。好多不幸的回憶全回到我胸間,差一點把我噎死。晚上失眠得厲害,差一點想到懷柔去找你。我猜咱們倆有點“腦場”相互作用,我這幾天學習效果極壞,顯得十足低能,甚至想到這一切有什麼用!但願你別和我一樣。總之,我的情緒特別低落,特別需要你。

    聽說你要調成(那年我從國務院研究室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李銀河注)我可特別高興,這真是好消息。我想起一句至理名言:閉起嘴被人當成傻瓜勝於張開嘴消除一切疑慮。就算世界上的人都認為你是傻瓜,反正我是不會的,我愛你。

    我想到你就要回來,我特別高興。我等得要暴跳起來了啊!我可不是愁容騎士,我一點也不會相思,嘆息,吟詩,唱小夜曲。我只會像一頭籠子裡的狼一樣焦急地走來走去,好像害了牙痛。天哪,這可一點詩意也沒有。

    你就要回來了,這一點太讓我高興了。咱們應當在一起,否則就太傷天害理啦。我可再沒心思寫散文詩了。你可知道這幾天我頂頂難過?你好像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近,這就使我越來越想採取一些行動加快這個過程。我頂受不了傻等了。

    你要是回來了就馬上來找我好嗎?快快的。我愛你,愛得要命極啦。

    小波5月20

    銀河,你好!

    我在這裡想你想得要命,你想我了嗎?我覺得我們在一起過的這幾天好得要命,就是可惜你老有事,星期天我又像個中了風的大胖子一樣躺下了,這真不好,掃了你的興。

    我喜歡夏天,夏天晚上睡得晚,可以和你在一起,只要你不膩的話。我真希望你快點回來。等我考完了試,你又調成了工作,咱們就可以高興地多在一起待一會兒,不必像過去一樣啦!過去像什麼呢?我就像一個小鬼,等著機會溜進深宅大院去幽會,你就像個大家閨秀被管得死死的——我是說你老在坐機關。你可別說我拉你後腿呀!咱們一定要學會在一起用功,像兩個毛主席的好孩子。我們院過去有一個刷廁所的老頭,有一天他問我廁所刷得白不白,我說白,他就說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現在我還是呢。

    說真的希望你把日語學得棒棒的,你好好用功吧,我不打攪你。真的,你覺得我們在一起過得還好嗎?夏天好嗎?

    麥子熟了,

    天天都很熱。

    等到明天一早,

    我就去收割。

    我的愛情也成熟了,

    很熱的是我的心,

    但願你,親愛的,

    就是收割的人!

    這詩怎麼樣?喜歡嗎?猜得出是誰的詩嗎?是個匈牙利人寫的呢。還有一首譯得很糟:

    愛神,你幹嗎在這裡,一手拿一隻沙漏計時?

    怎麼,輕浮的神,你用兩種方法計時?

    這隻慢的給分處兩地的愛人們計時,

    另一隻漏得快的給相聚一地的愛人們計時。

    這詩油腔滑調得不成個樣子對不對?俗的好像姚文元寫的呢。這可是詩哲歌德所做,褻瀆不得。唉,說什麼也是白搭,我還是耐心等你回來吧!

    小波5月27日

    銀河,你好!

    給你寫信。我在家裡悶得很。不知你日語說得怎麼樣了。我衷心希望你回來時日語變得特別棒,和日本人一樣,那時我就叫你李一郎。

    我想起你近來遇到的事情就憤怒。真他媽的,你真箇碰上了食古不化冥頑不靈心懷惡意的一大群他娘的老官僚啦!我說你的文章不過颳了他們的毛。真的你可別生氣。你說社會封建主義還不太對題呢。咱們國家某些教條主義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救藥的地步,從腦袋到下水全是教條,無可更改的教條,除了火葬場誰也活不了。他們的教條比斑馬還多,誰要改了他一條,比說他是婊子養的還讓他生氣。你呀,就成全了他們吧。怎麼能想像教條主義者沒有教條?他們全仗著教條支撐,性命系之。如果馬克思在世,他們會為了他本人說過的幾句話把他關進瘋人院,如果他有不同的理解。他們老說這是命根子呢。

    夏天來啦!你回來時我們去玩吧。

    假如我像但丁或彼得拉那樣口齒不靈!

    銀河,你好!

    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過得還好,我挺高興。

    我可是六神不安的,盼著你能早回來。你們到底幾號能回來呢?到底是十六號呢還是二十號?我以為這挺重要。過去我特別喜歡星期天,現在可是不喜歡了。

    我在《德國詩選》里又發現一首好詩:

    他愛在黑暗中漫遊,黝黑的樹蔭,

    重重的樹蔭會冷卻他的夢影。

    可是他的心裡卻燃燒著一種願望,渴慕光明!渴慕光明!

    使他痛苦異常。

    他不知道,在他頭上,碧空晴朗,

    充滿了純潔的銀色的星光。

    我特別喜歡這一首。也許我們能夠發現星光燦爛,就在我們中間。我尤其喜歡“銀色的星光”。多麼好,而且容易聯想到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美極了。真的,單單你的名字就夠我愛一世的了。

    我覺得我笨嘴笨舌不會討你喜歡。就像馬雅可夫斯基說的:“假如我像但丁或彼得拉那樣口齒不靈!”真的,如果我像但丁或者彼得拉,我和你單獨在一起、悄悄在一起時,我就在你耳邊,悄悄地念一首充滿韻律的詩,好像你的名字一樣充滿星光的詩。要不就說一個夢,一個星光下的夢,一個美好的故事。可惜我說不好。我太笨啦!真的,我太不會討你喜歡啦!我一定還要學會這個。我能行嗎?也就是說,你對我有信心嗎?我寫的信好像污水坑上的篦子,亂死了。說真的,你說我前邊說的重要嗎?

    小波6月6日

    銀河,你好!

    你為什麼不肯給我寫信哪?難道非等接到我的信才肯寫信嗎?那樣就要等一個星期才能有一封信,你不覺得太長了嗎?

    我猜這封信到你手裡恐怕要等不到你回信你就回來了。所以我也不能寫些別的了。只能寫愛你愛你愛你。你不在我多難過,好像旗杆上吊死的一隻貓。貓在愛的時候怪叫,討厭死啦!可是貓不管情人在哪兒都能找到她。但是如果被吊死在旗杆上它就不能了。我就像它。

    我現在感到一種悽慘的情緒,非馬上找到你不可,否則就要哭一場才痛快。你為什麼不來呢?我現在愛你愛的要發狂。我簡直說不出什麼有意思的話,只是直著嗓子哀鳴。人幹嗎要說咱們整天待在一起不可思議?如果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我恨不得四十九小時和你待在一塊呢!告訴你,我現在的感覺就像得不到你的愛,就像一個剛剛懂事的孩子那種說不出口的啞巴愛一樣,成天傻想。喂,你幹什麼呢?你回來時我准比上次還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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