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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雅典人雕在石頭上的勝利女神了。她揚翅高飛。勝利真是個美妙的字眼,人應該愛勝利。勝利就是幸福。我相信真是這樣。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6日
李銀河,你好!
昨天晚上分手以後,我好難過。我這個大笨蛋,居然考了個噁心死活人的分數,這不是丟人的事兒嗎?而且你也傷心了。所以我更傷心。
我感覺你有個什麼決斷做不出來。可能我是卑鄙無恥的胡猜,一口一個癩蛤蟆。我要是說錯了你別傷心,我再來一口一個地吞回去。真的是這樣的話,我來替你決斷了吧。
你媽媽不喜歡我。你媽媽是個好人,為什麼要惹她生氣呢。再說,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你應該遇到的。真的,你不應該遇到。還有好多的好人都不喜歡我。你為什麼要遇到那麼多痛苦呢!
還有我。我是愛你的,看見就愛上了。我愛你愛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個人手裡一隻鴿子飛走了,他從心裡祝福那鴿子的飛翔。你也飛吧。我會難過,也會高興,到底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
我來說幾句讓你生氣的話,你就會討厭我了。小布爾喬亞的臭話!你已經二十六七歲了,不能再和一個駱駝在一起。既然如此,乾脆不要竹籃打水的好。
你別為我擔心。我遇到過好多讓我難過的事情。十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我從蚊帳里鑽出來,用鋼筆在月光下的一面鏡子上寫詩,寫了趁墨水不干又塗了,然後又寫,直到塗得鏡子全變藍了……那時滿肚子的少年豪氣全變成辛酸淚了。我都不能不用這種輕佻的語氣把它寫出來,不然我又要哭。這些事情你能體會嗎?“只有歌要美,美卻不要歌”。以後我就知道這是殉道者的道路了。至於趕cháo流趕時髦,我還能學會嗎?真成了出賣靈魂了。我遇到過這種事情。可是,當時我還沒今天難過呢。越悲愴的時候我越想嬉皮。
這些事情都讓它過去吧。你別哭。真的,要是哭過以後你就好過了你就哭吧,但是我希望你別哭。王先生十之八九是個廢物。來,咱們倆一塊來罵他:去他的!
我會不愛你嗎?不愛你?不會。愛你就像愛生命。算了。不胡扯。
有一個老頭來找我,勸我去寫什麼膠東抗日的事兒,他有素材。我會愛寫這個?我會愛上吊。你要是不願拉吹,我就去幹這個。總之,我不能讓你受拖累了。
我愛你愛得要命,真的。你一希望我什麼我就要發狂。我是一個壞人嗎?要不要我去改過自新?
算了,我後面寫的全不算數,你想想前邊的吧。早點答覆我。我這一回字寫得太壞,是在樓頂陽台上寫的。
還有,不管你怎麼想,以後我們還是朋友,何必反目呢。
王小波星期五
銀河,你好!
昨天我寫了一封卑鄙的信,你一定傷心了。我太不對了。今天我痛悔不已。
我怎麼能背棄你呢。你是那麼希望我成長起來,擺脫無所事事的軟弱。我現在一步也離不開你,不然我又要不知做什麼好了。
我很難過的是,你身邊那麼多人都對我反目而視。我並不太壞呀。我要向你靠攏,可是一個人的惰性不是那麼好克服的。有時我要舊態復萌,然後就後悔。你想,我從前根本不以為我可以合上社會cháo流的節拍,現在不是試著去做了嗎?我這樣的人試一試就要先碰上幾鼻子灰,不是情所當然的嗎?我真的決心放棄以前的一切,只要你說怎麼辦。你又不說。
我真的不知怎麼才能和你親近起來,你好像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我捉摸不透,追也追不上,就坐下哭了起來。
算了,不多說。我只求你告訴我,我到底能不能得到你。我還不算太笨,還能幹好多事情。你告訴我怎麼辦吧。
你好,李銀河!
看了你的來信。我直想笑。你知道嗎?別人很少能把我逗笑了,因為我很不會由衷地笑,只會嬉皮,那是很不認真的笑。這一回我真笑起來。我們廠的人還以為我接到什麼通知,出了范進中舉式的事故呢!
告訴你我為什麼笑吧!第一,你說我長的不漂亮。這是件千真萬確的事實。駱駝會好看嗎?可是我一想是你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這多有意思!
第二,你一本正經地談起“那個”問題來了。真是好玩死了!
對了,我不能和你瞎開心,你要生氣的。我和你說,你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我走遍世界也找不到,你太好了。
你想知道我對你的愛情是什麼嗎?就是從心底里喜歡你,覺得你的一舉一動都很親切,不高興你比喜歡我更喜歡別人。你要是喜歡了別人我會哭,但是還是喜歡你。你肯用這樣的愛情回報我嗎?就是你高興我也高興,你難過時我來安慰你,還有別愛別人!可惜的是你覺得我長得難看。這怎麼辦?我來見你時應當怎樣化妝?你說吧。
至於“那件”事情,我還沒有想過呢。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好意思想像和誰做那件事情。我也許能夠做到一輩子不做它。也許不能做到。反正不能亂來的。和不喜歡我的人一起就更不好意思了。
我已經死皮賴臉到了極點,都是你招的!總之,我對你是柏拉圖式的愛情。蕭伯納的名言:“真正的婚姻全是在天上締結的。”這句話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愛上一個八十歲以上的蕭非特船長時說的。這就是說,對於我,關於那個是一點也無關緊要。你欠不了我的情。如果有你害怕的那種情況發生,你就當是我要那樣的好了。
總而言之,我和你相像的地方多得很,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我很高興,覺得這是一條連結我們的紐帶。我再也不會猜忌什麼了。你呢?真的,只要你和我好就成了。
王小波星期六
銀河,你好。
今天上午看到你因為我那一封卑鄙的信那麼難過,我也很難過。我來向你解釋這一次卑鄙的星期五事件吧!你要聽嗎?
你一定不知道,這一次我去考戲劇學院,文藝理論卻考了一大堆《講話》之類的東西,我心裡很不瞭然,以為被很卑鄙地暗算了一下。那一天在你舅舅那裡聽他講了一些文學,我更不高興了。沒有考上倒在其次,我感到文藝界黑暗得很,於是怏怏不樂出來了。後來我發現你也很不高興。當時我還安慰了你一番對吧?其實當時我的心情也很黑暗。我向你坦白,我在黑暗的心情包圍之下,居然猜疑起你來了。你生氣嗎?是半真半假的猜疑,捕風捉影的猜疑,疑神見鬼的猜疑,情知不對又無法自制的猜疑。我很難過,又看不起自己,就寫了一封信。我告訴你(雖然我很羞愧),當時我在心裡千呼萬喚地呼喚你,盼你給我一句人類溫柔的話語。你知道我最不喜歡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人,我不高興的時候就是家裡人也看不出來,而且就是有時家兄看出來時,他的安慰也很使我膩味,因為那個時候我想安靜。這一次不知為什麼我那麼渴望你,渴望你來說一句溫存的話。
後來的事情你知道。你把我說了一頓。我是躲在一個角落裡,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手來,被你一說馬上就老羞成怒了。真的,是老羞成怒。我的眼睛都氣得對了起來。我覺得一句好話對你算什麼?你都不肯說,非要糾纏我。於是我寫了很多惹人生氣的話,我還覺得你一定不很認真地看待我,於是又有很多很壞的猜想油然而生,其實那些我自己也不信呢。
後來我又接到你一封信。我高興了,就把上一封信全忘了。
這一件事你全明白了吧。我這件事情辦得壞極了。請你把它忘了吧。你把卑鄙的星期五的來信還給我吧。
我們都太羞怯太多疑了。主要是我!我現在才知道你多麼像我。我真怕你從此恨我。我懊惱地往家裡走,忽然想起小時候唱的一支歌來,是關於一個老太太和她的小麵團。小麵團唱著這麼一支歌:
請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我給你唱一支好聽的歌。
我把這件事告訴你了。我怎麼解釋呢?我不能解釋。只好把這支歌唱給你聽。請你不要恨我,我給你唱一支好聽的歌吧。
你說我這個人還有可原諒的地方嗎?我對你做了這樣的壞事你還能原諒我嗎?我要給你唱一支好聽的歌,就是我這一次猜忌是最後的一次。我不敢怨恨你,就是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怨恨。我把我整個的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它真討厭,只有一點好,愛你。
你把它放在哪兒呢?放在心口溫暖它呢,還是放在鞋墊里?我最希望你開放靈魂的大門把它這孤魂野鬼收容了,可是它不配。要是你我的靈魂能合成一體就好了。我最愛聽你思想的脈搏,你心靈的一舉一動我全喜歡。我的你一定不喜歡。所以,就要你給我一點溫存,我要!(你別以為說的是那件事啊!不是。)
王小波星期日
銀河,你好!
你的來信收到了。
我想我現在了解你了。你有一個很完美的靈魂,真像一個令人神往的錦標。對比之下我的靈魂顯得有點黑暗。
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你已經知道我對你的愛有點自私。真的,哪一個人得到一顆明珠不希望它永遠歸己所有呢。我也是。我很知道你的愛情有多美好(這是人們很少能找到的啊!)我又怎能情願失去它呢。
可是我有一個最高的準則,這也是我的秘密,我從來也不把它告訴人。就是,人是輕易不能知道自己的,因為人的感官全是向外的,比方說人能看見別人,卻不能看見自己;人可以對別人有最細微的感覺,對自己就遲鈍得多。自己的思想可以把握,可是產生自己思想的源泉誰能把握呢?有人可以寫出極美好的小說和音樂,可是他自己何以能夠寫這些東西的直接原因卻說不出來。人無論偉大還是卑賤,對於自己,就是最深微的“自己”卻不十分瞭然。這個“自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沉默了。這些人也就沉默了,日復一日過著和昨日一樣的生活。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它就沸騰不息,給它的主人帶來無窮無盡的苦難。你說,是什麼使雙目失明的密爾頓苦苦地寫詩呢,還不是它。你看,好多人給它許下了諾言,安德謝夫說他是個窮鬼時下定了決心,除了一顆槍子兒什麼也擋不住他。可是他成了闊佬以後呢?心安理得了。
至於我呢,我情願它永遠不沉默,就是它給我帶來什苦難都成。我們都活著,將來我們都活過。我情願它沸騰到最後一秒鐘為止,我永遠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覺得一切都平穩了。我知道,生和死,這是人們自己的事。誰也救不了別人的靈魂,要是人人都有個不休不止的靈魂才好呢。我真希望我的靈魂像你說的,是個源泉,永遠汲取不干(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希望我的“自我”永遠“滋滋”作響,翻騰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