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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該想想,五十多歲了,你積極得想當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嗎?」女兒氣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說亂道,村里人聽著廣播罵,唾沫星兒把人都要淹死咧!你愛光榮,我嫌丟臉……」

    這樣的話,太叫做母親的難以承受了,梆子老太氣得臉色蠟黃,氣呼呼地罵:「你嫌我丟臉,你滾!」

    「你把丟人當喝涼水!」兒子此時走進門,粗聲粗氣地接上說,比姐姐的話更難聽,「人家把你當猴耍,你還當你能行哩!公社幹部吃公糧,掙工資,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難道不怕眾人指脊背嗎?」

    梆子老太孤立無援,四面圍攻,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黃變青,雙手捂臉,「嗚」地一聲哭起來。

    景榮老五憎惡地翻一眼老婆,又低頭抽他的旱菸。他也早已準備了一肚子難聽話,準備和老婆鬧一鬧,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過,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無法安寧。現在,兒女們已經說得夠多夠難聽了,他把想說的話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漢啊!兒女們近乎辱罵的話語是不該有的。可是對於頭腦發熱的老婆,好言規勸變得無濟於事了,有幾句冷言冷語,使她發熱的頭腦涼一涼,也許正好。他覺得事態不能再擴大,就開口斥責還不肯罷休的兒女。

    「你要當積極分子,你去!」聽了父親的斥責,兒子賭氣地說,「把我分開。我單獨過。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兒子幾乎哭了。  

    「把我也分開!我跟俺弟俺爸過。」女兒也施加壓力,「你積極,你革命,你一個人過活。俺一家老落後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氣!」

    梆子老太不曾注意,她和景榮老五抱養人家的女兒和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開始在梆子並村里和周圍的鄰近村莊裡,結交同齡的相好和夥伴了。在她超出一般鄉村莊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語和行動中,不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兒女們在年輕的夥伴當中也孤立起來了。旁人撂下的雜話碎語,兒女們聽到了,臉燒哇!

    「你們多嫌我……我給你們離眼……嗚嗚嗚……」梆子老太哭得好傷心,「我受苦受難……把你倆養活大了……嗚嗚嗚……」

    兒子一甩手走出門去了。女兒在灶房裡也不再出聲,磕碰得碗兒碟兒桌球亂響。

    「你要會聽話。娃們原為你好。」景榮老五這時才開口,勸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獅子!你當是人家賞識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罵我……你看我不順眼……唉嗨嗨……」

    「該當修德養性了,甭叫人斜著眼瞅咱。咱們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咧!」景榮老五誠心實意地說,「娃兒長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們挨罵,兒女在人前也難說話呀……」  

    這些陳腐的為人處世的俗理,與公社領導講的話,恰好相背,相去太遠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讚揚,回到屋裡遭圍攻,太叫她難以接受了。她聽不進去,景榮老五不知給她重複過多少回的這些處世俗理,沒有任何力量。她又無法辯解,兒女們幾乎一邊倒地站在頑固腦袋的老頭子一邊,對她的威脅太大了。要知道,兒子和女兒畢竟不是親生骨肉,終究有一層後天無法彌補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鬧出分家的局面,她怎麼辦呢?哭著想著,梆子老太強迫自己吞咽了兒子和女兒的惡言穢語,就不再開口,算是平息了驟然暴發的這一場內亂……

    無論是景榮老五誠心實意的勸解,抑或是兒子和女兒惡言惡語的刺激,都無法挽回梆子老太的「講用」在外部世界所產生的影響,更無法使梆子老太安靜地屈居於他們的農家小院了。

    公社為期三天的「講用會」結束以後,梆子老太被推選為出席縣「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了。下半年裡,參加過縣上的「講用會」,她的發言引起更大範圍的反響,縣廣播站播放了全部錄音,鉛印的單行材料發至縣屬的各個單位。黃桂英的名字,已經從偏僻的梆子井村飛出來,叫響在全縣的角角落落里。

    第二年春天,梆子老太光榮地出席地區「活學活用積代會」,會後又被選為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占有別的代表們無法競爭的優勢:五十多歲的農村老太太,一個大字不識,尚且能學好用好,勢必對眾多的識字的人是一種刺激!她到處都受到重視和歡迎。省上的會議需得等到下半年召開,梆子老太暫且回到梆子井村里來。  

    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女們大惑莫測,真不敢再往下想,說不定省上的「積代會」之後,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難說哩!這對他們過去對她的那種態度,無疑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他在老婆歸來之前,提早告誡過自己的兒女:

    「看清了沒?你娘現在落不下馬了!憑咱爺兒們勸不回來了!她願意做啥由她去,咱爺兒們過咱的日月……」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梆子老太參加各級「活學活用講用會」,從公社走到縣,又從縣城走到地委所在的城市,後來又被地委選入巡迴「講用團」成員,到處去現身說法。她究竟走過哪些縣城,已經記不清楚了,至於去過哪些工廠、學校、商店和公社,就更難於說得清了。籠統的印象是,所到之處,鑼鼓,鞭炮,紅旗和大幅標語,一處比一處歡迎的場面更熱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賽著似的。所到之處,熱烈的掌聲,滿台的笑臉,許多記不清名字的領導人的歡迎詞,真誠而又謙恭。所到之處,七碟八碗,肥的瘦的,燒的炒的,辣的甜的,洋的土的一齊湧上餐桌,也像暗中比賽著似的。

    梆子老太一生只去過十里堡,縣城一次也沒去過,這回可是大開眼界,見到了平生沒見過的大世面,受到許多有頭有臉的領導人的歡迎和尊敬,嘗膩了從來沒嘗過的美味佳肴……她的心胸也變得開闊了,沒有必要和頑固腦袋的老漢計較了,他經見過什麼呢?  

    乍一回到梆子井,梆子老太頓然覺得南源和北嶺之間的這條小河川道太狹隘了,梆子井村的街巷太污髒了,她心裡很不滿意,街巷搞得這樣髒,五類分子幹什麼去了呢?給他們規定的每天早晨清掃街道的制度,因為她不在家,顯然是鬆懈了。她去找幹部,民兵連長到渭河北岸的什麼地方買糧去了,生產隊長給隊裡買化肥去了。

    要不要到支部書記家去呢?在她外出的時間裡,公社派人整頓選舉產生了梆子井黨的支委會,胡長海任支部書記了。她不想到他家裡去,起碼是不必剛一回來就去找他,給人造成她去朝拜他的印象。什麼樣的大領導,梆子老太都見過了,和地委書記握過手,照過相,吃過飯,地委書記還給她碟兒里夾過菜哩!縣委書記扶她上車哩!胡長海算幾級幹部呢?本該在她一回到村里,他來找她匯報工作才對。雖然他是支書,可她是省「積代會」代表。

    梆子老太覺得不去朝拜胡長海是對的,於是就從村里轉過來,整個村巷裡的樹木,房舍,糞堆和柴禾垛子,既熟識而又顯得陌生。社員們看見她,有的遠遠走過去了,有的平淡地打一句招呼,也就沒精打采地走過去了。梆子老太不大在意,這些只知掙工分的莊稼人,又經見過什麼大世面呢?她也許知道也許是不知道,梆子井村的社員,一年四季的吃食,主要靠渭河北岸的農戶供應了,用一句調皮話說,戶口在梆子井,而糧食關係早已轉到渭北去了。  

    梆子老太走過地主分子胡振武家門前的時候,看見那家院子裡,擁著一堆一夥婦女和娃娃,有人走出來,又有人走進去,熙熙攘攘的樣子。她不由一驚,這麼多社員圍在階級敵人家裡幹什麼?地主分子太猖狂了,竟然敢把這麼多貧下中農拉攏到屋裡,搞什麼鬼名堂呢?她徑直走過去。

    「哈呀!黃主任也來看新媳婦了!」

    梆子老太剛走到門口,一個眼尖嘴快的婦女高聲喊,她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停住匆忙的腳步,進去不進去呢?人家給兒子訂媳婦,自己進去幹什麼呢?轉而一想,在上級開會時,領導人反覆強調,階級鬥爭處處有,婚喪大事中更不會風平浪靜,何況胡振武本身就是地主分子!這樣想著,她決定:應該進去看看究竟。

    「主任,回來了。」大隊會計花兒正從門裡走出來,急急忙忙的樣子,和她招呼說。

    「你急急忙忙做啥?」梆子老太問。

    「我去開個介紹信。」花兒事務式地說。

    「給誰開啥介紹信?」

    「給解放哥開介紹信,他跟媳婦明天到公社領結婚證,急著要大隊的介紹信哩!」

    梆子老太閉了口,瞧瞧左右,就跟著花兒走到遠離胡振武家門的街巷裡,悄聲問:「你審查過了嗎?」  

    「兩人都超過晚婚年齡了,再沒啥審查的!」

    「女方是哪裡人呢?」

    「陝北人。貧農。」花兒有點不耐煩地說,「女方合格不合格,由公社審查,咱們大隊,只負責審查男方。」

    「一個貧農女子,怎能嫁給一個地主兒子呢?」梆子老太緊盯著花兒問,「你想過沒有?」

    「人家兩廂情願嘛!」花兒煩了,「我管不著。」

    「你管不著?」梆子老太重複著花兒的話,加重了語氣,「你知道不知道,你手裡攥的啥?」

    「章子。」花兒說,「公章。」

    「貧下中農的印把子!」梆子老太糾正說,「怎麼能喪失警惕性兒?」

    「地主家的娃娃也得娶媳婦嘛!總不能去當和尚!」花兒不服氣地說,「再甭疑神疑鬼了!」

    「我沒說不準他結婚!」梆子老太毫不放鬆,「要嚴格審查!」

    「好!黃主任,你不放心我,你親自去審查吧!」花兒煩膩地說,「你啥時候審查完畢,合格了,我再來開介紹信。」

    「我就是要審查!」梆子老太一腳踏到底,毫不動搖,「你叫解放和那個女的到辦公室來。」  

    「你叫啥名字?」

    「蘭鈴鈴。」

    「哪裡人?」

    「陝北。蘭家峁。」

    「到這兒來幹什麼?」

    「跟他……結婚。」

    「為啥不在你們陝北找對象?」

    「當地沒糧吃。我想落腳到一個產糧的地方。」

    「陝北革命形勢大好!你咋說沒糧吃?」

    「俺家淨吃糠。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你家啥成分?」

    「貧農。」

    「你知道他家的成分嗎?」

    「知道——地主。他到俺家,頭一回見面,就給俺說清楚了。」

    這個貧農的女子呀……梆子老太深深地惋惜,臉蛋兒圓圓的,眼睛很聰靈,可是太沒出息了!眼看著這樣好看的一個貧農姑娘要被地主的兒子引進屋裡去,她心裡難受,就耐心地開導說:「你仔細想過沒?終身大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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