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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類分子修河堤!」她給民兵連長一句話,這些人就被吆喝到河灘里,在曬死青蛙的沙灘上,扛石頭,推沙車,從早干到晚。
有時,看著這些人累得扭腰拉腿,疲倦不堪的樣子,她心裡又覺得他們可憐。是呀!一個沒有抓摸過上圪塔的手指頭,長得那細,怎能有勁呢?細指頭捉水筆和揭文件紙,倒是輕巧利索,捉杴挖沙扛石頭,就顯得太弱嫩了。她想派他們幹些稍微省力的輕活兒,又怕那幾位造反頭兒說她同情反革命分子,也就作罷。轉念一想,讓他們流些汗,出些大力,吃點苦,也使他們親身經受一下,該當知道莊稼人平日裡受的什麼苦了。再甭像已往回到村里,擺一副掙大工資的工作人的優越面孔了!
胡選生從部隊復員回來了。
梆子老太站在街心十字,看見他穿著摘掉了帽徽和領章的糙綠色軍衣,背著軍隊上的那種黃綠色被子,走到街心十字來了。他和幾位莊稼漢男女打著招呼,並不停步,從梆子老太旁邊走過去,裝作沒看見,或者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似的,端直走過去了,走進梆子井村中間胡大腳家的土門樓去了。
梆子老太心裡明白,他恨她。三天過去了,這個胡選生不見前來報到,意向十分清楚。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個復員軍人回歸本土,不出三天,就得向村裡的最高領導者報到,由她再吩咐隊長給他們安排活路。工分也不是隨便可以去掙的。胡選生不僅不見來報到,也沒見他像其他復員軍人那樣提上糖果糕點去走親訪友。胡選生回鄉的第二天,就扛著撅頭下地幹活掙工分去了。他這樣愛工分?他爸胡大腳也這樣愛工分而不通人情世故嗎?
他憋氣,梆子老太猜想。她想指令生產隊長:甭給他記工分!既然沒有向梆子井的現任領導人報到,一句招呼也不打,誰認識你是什麼人呢?你的戶糧關係尚未在梆子井落下,能隨便掙工分嗎?她覺得理由十分充足,卻終於沒有給生產隊長下達這樣的指令。她心裡有點虛,有點怕惹麻煩,終於忍住了這口氣。
在一條沒有岔道可循的田間土路上,梆子老太和胡選生迎頭碰面了。她等待他先開口,和她打招呼。她是領導小組組長,又是長輩人,不能先開口問候他一個晚輩娃子,那樣有失身份和尊嚴……可是,要是他還是不理她的話,怎麼辦呢?她總有點心虛,想到應該和他打一句招呼,緩和一下,這兒在河灘野地,誰先朝誰開口,沒人看見……胡選生頭一揚,臉一邁,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從她身邊走過去了,滿臉的傲氣,這個狂妄的傢伙!
現在清楚不過地證實了梆子老太隱藏在心底的那一層顧慮:他恨她。氣她向部隊的那兩位軍官說出了他的父母親複雜的歷史狀況,使他失去了被連隊當作苗子培養的可能,既沒有提干,也沒有入黨,又回到梆子井村來務莊稼了……他不恨她才怪哩!有人恨她恨在心裡,比如那個胡玉民,表面上一句不吭;那個什麼縣的什麼公司的胖經理,不管心裡怎麼想,卻總是蜇到她跟前來匯報改造收穫,滿臉賠笑。這個胡選生硬得很!仇恨就擺在鼻子眼上,專給她瞅似的。她再三思量,得忍著點,胡選生和那一幫人不一樣,他頭上沒有「帽子」,不好抓摸哩……
大約過了半個月,相安無事,梆子老太也約略放心,他敢把她怎麼樣呢?這一天,胡選生終於親自登門來了。
「這是部隊給大隊的介紹信。這是戶糧關係。這是團關係……」胡選生站在院子裡,不笑也不惱,像對一位陌生的人交待手續一樣。
「屋裡坐。」梆子老太禮讓說。
「沒有什麼事情了吧?」胡選生打算立即走開的神氣。
「甭急。」梆子老太把那份團組織介紹信,又塞回對方手裡。那是參軍時從梆子井村團支部轉入部隊的,現在換了一張表,又從部隊轉回梆子井村團支部來了。她說,「你到團支書那裡去辦團關係。」
選生把那張表格塞進褲兜,抬腳要走了。
「選娃。」梆子老太轉念一想,不管怎樣,表面上也該緩和一下這種緊張的氣氛。她裝出什麼也不戒意的樣子,關心地說,「你回來了,要多幫助咱村干工作,老太我沒文化……」
胡選生停住腳,轉過身,從門口重新走回院子當中,咧開的嘴角上,蕩漾著不屑的嘲笑。
「你在部隊受過教育,表現不錯。」梆子老太廉價地安慰失敗者。她雖然不大習慣給勝利者祝賀,卻能大方地安慰失敗者,不惜言詞,「咱們隊裡革命生產忙啊!正需要你們年輕人!」
「需要我?」胡選生眼裡滑過一縷疑問的光,「你說的是真心話?」
「啊呀!老太啥時候哄過你?」
「黃主任,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我就忍不住,想問你個問題——」胡選生冷聲靜氣地說,「關於我爸和我媽的歷史問題,做結論了嗎?」
梆子老太愣住了。在這個年輕的復員軍人的冷靜的語氣里,感覺到了蓄久而又壓抑著的憤怒;那一雙被蓬亂的頭髮掩遮下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憎惡的冷光;因為外表上努力做出平靜,反倒使他那種憤恨和憎惡的怒氣更顯得深沉和不可壓抑,像暴雨降落之前的靜寂中掠過的一股風,帶著冷氣,直透進梆於老太的骨fèng。
「你爸是貧農,你媽也是貧農,這不含糊。」梆子老太乾脆地說,絲毫也不拖泥帶水,「沒有做不做結論的事嘛!」
「說我媽是逃亡的地主小姐的事,從何說起呢?」顯然是經過千百回的思忖和度衡,胡選生不慌不忙,把自己心裡要說的話,一句咬到要害處,「我想問個明白。」
「那是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梆子老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仍然和氣地解釋,「群眾意見嘛!要正確對待,相信群眾相信黨嘛!」
「群眾意見我不計較。」胡選生說,「如果有人以黨和群眾的名義,把這些專門害人的謠言當作事實,給我裝進檔案,我就會成為兵痞和逃亡地主的狗崽子……背一輩子黑鍋!」
「咱們……沒有……這樣看待你。」梆子老太心裡發慌了,一切已不再是秘密,看來是不好對付的,「你甭……背思想包袱……」
「我怎麼能不背包袱呢?」他眼皮一翻,緊緊盯住梆子老太的眼睛。他想說,你給部隊外調幹部的一席談話,把我一生的前途葬送了,還叫我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忍一忍,繼續談他早就要談清楚的問題,「我只有一個要求,把我爸我媽的歷史調查清楚,做出結論。要是證據確鑿,我當逃亡地主的狗患子,算我活該!」
「我們派人到河南,查不到……」
「那應該再想辦法去查!」
「不好辦哩……」
「光說『不好辦』不解決問題。我背著黑鍋哩!」
「群眾意見嘛!正確對待……」
「什麼『群眾』的什麼『意見』嘛!」胡選生終於忍不住大聲說,「我爸背了河北宋家財東一身爛帳,萬般無奈,賣壯丁給人家還錢,你說他是兵痞!誰家裡有一絲活路,願意拿性命冒險換錢?俺媽家在河南,窮得要餓死了,才賣給財東家當丫環。俺爸從刮民黨隊伍里偷跑了,躲到財東家扛活兒,看見財東把個窮丫環打得半死,鎖在柴禾房裡,他可憐窮漢人,救了她,兩人逃回陝西……咱村人誰個不知,哪個不曉?你不想想,憑俺爸一個窮漢人,能勾引來地主家小姐不能?你……」
「我早就說過,是群眾大字報上寫的嘛!」梆子老太無法應付了,只是勉強地重複她領略到的這句政策性十分廣泛的話,「群眾在恁大的運動中……難免有不太實際的話寫到大字報上……」
「哼!我說——」胡選生無可奈何地冷笑著,「如果有人貼大字報說,你不生娃,是當姑娘的時候,讓野漢子給搞壞了……你能正確對待嗎?」
梆子老太一哆嗦,眼睛裡起霧了,黑了。這樣刻毒的辱罵,從一個晚輩後生的嘴裡吐出來,像迎頭澆來一盆屎尿,她被嗆得張不開口了,嘴唇顫抖,眼前發黑,腦子裡嗡嗡響,幾乎昏厥了。
「反正……我背一輩子黑鍋了……活著有啥意思!」胡選生怏怏地轉過身,眼裡泛出惡毒的報復以後的得意神氣,似乎什麼都在所不惜了,他出夠了氣,準備走了。
「你放你媽的臭屁!」梆子老太一下子從沉重的打擊中醒悟過來,蹦前幾步,把一口唾沫噴吐到選生臉上,罵起來,「你狗日翻了天了!」
胡選生抹著鼻臉上的唾沫,陰冷地笑著:「看看你……這下也不能『正確對待群眾意見』了吧?」
梆子老太更加氣急,一摔手,就抽到選生的臉上,再揚起手的時候,就被選生鐵鉗一樣有勁的大手攥住了時腕,她伸出另一隻手,掐住了選生的領口,鈕扣一個個掙斷脫落了。
胡選生沒有想到會打架,原來只想罵幾句出出氣罷了,他突然有些後悔,和一個老太婆打架,太沒意思了,他甩開她亂抓亂撩的手,準備擺脫,不料梆子老太突然趴在地上,雙手抱住他的左腿,大哭大喊:「救命——」
胡選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麻纏,打不敢打,一個老太婆怎能招架得住他的拳腳呢?擺脫又擺脫不了……突然,小腿上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咬了他一口。小伙子疼得難以忍受,又聽著她虛張聲勢的哭叫,憤恨的火氣噴涌而出,抬起另一隻腳,照梆子老太的屁股踢去——
這一腳,可能結果梆子老太的性命,從而釀成人命案件,至輕也會踢得梆子老太皮爛骨折。幸虧門外撲進一個人來,連滾帶爬地撲倒在兩人跟前,恰到緊要關頭,抱住了選生剛剛抬起的腿腕。選生自己始料不及,身體失掉平衡,摔倒在院子裡。
來人是胡選生的父親胡大腳。他早已從兒子的言行神色中窺察出來某些異常的神態,暗暗地監視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生怕鬧出亂子來。他的心計沒有白費,恰到好處地制止了一場可能釀成的禍事……
這件事處理得十分及時,三天沒過,胡選生被縣公安軍管會拘捕了,性質定為階級報復。
拘捕胡選生的吉普車剛一開出梆子井,村民們一股水似地湧進胡大腳家窄小的院子。女人們安慰嚎啕大哭得嘶啞了嗓子的河南籍女人,男人們勸解雙手抱頭唉聲嘆氣的胡大腳,悄聲怨罵那個瞎心眼的梆子嘴……太過分了!
「啊呀!這個梆子嘴,不知給外邊來的人,都胡說亂道了些啥……」
「甭想從她嘴裡聽到一句吉利話!」
「上頭來人盡聽她瞎匯報……吹脹捏塌,好事說瞎,全由她叨咕!」
梆子井村的莊稼人都養兒育女,悉心盼望自己的兒女將來比自己活得更有出息,頂好能到外部世界裡去干一番事業。那不僅是單純的經濟收益上的實際利益,重要的是標誌著作為父母教養兒女的光榮啊!儘管他們自己在梆子井村里不打算加入共產黨,甚至開會時總朝拐角擠,甚至甘當落後;但他們幾乎一律誠心地希望兒女們在學校,在部隊,在工廠或記不清名號的單位里,積極工作,思想進步,最好能加入共產黨,能提拔幹部……解放以來形成的新的社會觀念是:黨員和幹部是一切角角落落里的優秀分子,是好人的同義語,處處受人敬重和愛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