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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忍耐不住感情的cháo水,摟住他的肩頭,這金子般的言語啊……
「我已經如願以償了!我雖然趴下了,一時三刻難以站起來,沒有關係。我們倆總有一個人沒有趴下,這就夠了!」他誠摯地說著,神態安靜,「沒有辦法,我現在還要去做工,要養活孩子,供給他們上學。你日後在哪裡發了作品,甭忘了給我一本……」
我點點頭,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就默默地坐著,喝著酒。老張讓我們聊著,自己先告辭走了。
我和惠暢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誰也不想去擠汽車或電車,只是悠悠地走著。街道兩邊的一株株古槐,濃密的葉子變成墨綠色了,初秋的天空,潔淨而高遠。
「生活怎樣?」
「活泛多了。我包這批門窗活兒,馬上就要完成了,能分幾百元。」
「孩子念書行嗎?考學有希望沒?」
「考學?我看玄乎!娃娃倒是用功。」
「注意身體,掙得夠養家就行了……」
「你也保重!咱們都不是二十年前那時候的體力了……」
惠暢打來電話,約我到他家去,口吻執拗,不容推辭,他說有重要事情相商,暫時保密。
我走進惠家莊,他在原址上的廈屋已經拆除,留下一堆廢舊的土坯。問問臨近的人,說是不用再問,惠暢已經在村子東頭蓋下新屋,那幢兩層樓房便是。
走過村巷,剛剛泛綠的楊樹枝椏中,可以透見一幢漂亮的小樓房,紅磚牆,天藍色的樓欄,米黃色的窗欞,在嫩綠的樹葉的映襯下,使人容易想到是退職還鄉的高幹的居室。
惠暢正在院子栽花,抖著手上的泥土,哈哈大笑:「如何?看看我這別墅如何?」
他在自壓井管下洗了手,摔著手上的水珠,引我上樓,說:「請你先參觀我的書屋。」
二樓東邊一間屋子,擺著三個書架,散發出油漆的氣味。書架上擺滿了一色新的書籍。臨南窗擺著一張書桌,筆墨整齊地置於案頭。我真有點驚呆了。
「如何?」惠暢得意地笑著,「這個學習環境如何?」
「我好壞算個搞專業創作的,也沒有這樣好的條件。」我說,「你可真是闊氣了!」
「比較闊氣一些了!」惠暢矜持地笑著,「不多!我現在存下兩萬元了。」
「嗬呀!兩萬?」我吃了一驚。
「你能拿多少稿酬呢?」他坐在藤椅上,捏著紙菸,「充其量也不過我的十分之一……」
兩年多來,我和他很少照面了,我知道他在小河的沙灘上辦起一個水泥預製廠,專門預製水泥樓板。我曾經想到,他已經四十多歲,創作上怕是很難再有進展了,搞點實業,賺點錢,把後半生的生活過得舒服點,也許更實際。那個預製水泥樓板的小廠,夠他忙乎的,我因此和他減少了往來。想不到,不到三年時間,竟然是這樣一番天地。
「我從今天起,要做專業作家了!」惠暢從藤椅上站起,向我宣布,「我給自己創造下條件,現在要潛心讀書,立志創作了!」
他告訴我,水泥預製廠辦起不到三年,已經賺下兩萬多元了。兒子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回來在他的廠子裡做工人。今年春節一過,他把這個預製廠交給兒子去經營了。
「小子有魄力!只有十八九歲,管理這個小廠子還挺有辦法!」惠暢很讚賞自己的兒子,向我誇耀,「秀花怕把這寶貝掙了,叫他學習寫作,讓我辦廠子。這小子頂撞他媽說,『俺爸的黑路我再不蹈此覆轍!我要以實業興國安家!』你聽聽現代派青年的口氣多大!」
「你現在……還不死心?」
「死不下這個心思!」惠暢說,「我和兒子談了,又跟秀花談了,家庭會議一致同意我的申請,讓我退下來讀書。秀花真不錯哩!她說,『甭急,哪怕十年時間發表一篇,也算爭了一口氣!』我的決心是,臨死前能叫出一聲來,也算我沒白活……」
「噢呀……」我深深地被他感動了。
文學,這個神秘而又迷人的魔鬼!一經纏住一個靈魂,足以使人終生難以解脫。我忽然記起這樣一個人來,那是秦嶺山根下的一位農民業餘文學愛好者,50年代未發表過幾首新民歌之後,一直在寫啊寫著。新民歌不興時了,他寫自由詩。詩歌寫不出名堂,他又寫小說。至今已經脫落了兩顆門牙,年過五十的小老頭了,懷裡抱上孫子了,他還在寫著哪個雜誌也不肯發表的小說。他來找我看他的稿子,我首先很難受,想勸他好好搞點家庭副業,把屁股上的補釘褲子換下來,卻又不忍心傷害他依然不減的創作熱情……惠暢比他聰明多了,先把經濟問題解決了,可是和那位老頭一樣,依然迷戀於文學這個魔鬼!
「縣委通訊組兩個同志來找我,要寫我致富的事跡,還說要在全縣樹立我這個致富模範。我全部謝絕了!」惠暢笑著給我說,「我心裡說,我掙錢是為了給自己創造學習條件哩!」
「現在,你可以潛心靜氣地學習了!」
「我作出兩大決策,全都在家庭會議上通過了,剛才說的關於我搞專業創作的事,算一條。另一條是——」惠暢又從椅子上坐起來,這個不安靜的傢伙現在十分興奮,「我拿出五千元來,交給縣文化館,設立創作獎金。凡在全國性刊物上發表作品的,頭等獎;在省內刊物上發表的,設二等獎;在縣辦的內部刊物上發表的作品,評出三等獎。鼓勵咱們縣上的業餘創作。我一生未能酬願,我希望本縣多出幾位作家。我們這個縣哪!人傑地靈,該當有更多的文人豪傑出世……」
「你可真想得出!」我說,「和文化館聯繫了嗎?」
「已經說定了。」惠暢說,「縣委書記聽到這個事兒,專門找我談了話,鼓勵我……」
「一種義舉!」我說,「國家設下茅盾文學獎,你在本縣設獎,以什麼命名呢?」
「農民文學獎。」惠暢說,「我已經和文化館趙館長商量確定了,今年底、明年初舉行第一次頒獎活動。」
「頒獎時,請告訴我一聲。」我說。我已經離開縣文化館了,對本縣的這一創舉十分感興趣,「我來看你第一次頒獎。」
惠暢領我到小河川道里去,參觀他的工廠。
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楊樹和柳樹,披一身新綠,泛起朦朦朧朧的柳煙。麥苗起身了,綠毯似的鋪滿了河川里的田地。溫暖的陽光靜靜地沐浴著春天的河川,使人臉上感到暖烘烘的了。
河灣的堤壩里,十多個青年男女正在忙著,和灰的和灰,推砂石的推砂石,水泥攪拌機哐啷啷響著,緊張而又繁忙。小伙子和姑娘們早丟剝了棉衣,只穿著鮮艷的絨線衣幹活,使人可以感到青春的活力。
一座簡陋的磚瓦房,冒著煙,老遠可以看見,秀花腰纏圍裙,正忙著什麼。惠暢告訴我,秀花給工人們做飯、燒水,兼當材料保管。
惠暢指著一位小伙子給我說,那個正捉著搗漿機的青年,是他的兒子。和他的兒子正說著話的那個青年,是那位團支書的兒子。倆娃在學校時很要好……沒有辦法。他們毫不理會他們的父親之間的糾葛,而只顧自己交朋友。惠暢一揮手:孩子們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干涉。
我和他走著,聊著,直到走到那幢工房跟前,秀花才看出我來了。她扔下鏟煤的鐵鏟兒,拍打著圍在腰間的圍裙,一下子大呼小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