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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人還沒上後晌工的時候。」
「這樣早就回來了?」馬駒更加疑惑了,就告辭來娃說,「我得找他去。」
經過馬駒再三追問,德寬才結結巴巴述說了牛娃夸莊路上遇見馬駒父親後所發生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說了說景藩老漢有失檢點的使牛娃氣惱的話,大大減低了牛娃發火鬧脾氣的嚴重程度,又隱瞞了牛娃流露出要去表哥家幫工的意圖。儘管這樣,馬駒聽罷還是生氣了。
「怎麼能這樣對牛娃說話呢?俺爸……太過分了。」馬駒確實生氣了,「不怪牛娃鬧脾氣,不怪。這些話放到誰耳朵里,也不好受。」
「我給牛娃解說過了。」德寬寬慰馬駒說,「沒事,景藩大叔一時說話不合適,沒啥,咱們兄弟們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誰計較誰……」
「我要給牛娃賠情。」馬駒嘆一口氣,難受地說,「我爸為我的工作傷了牛娃,只有我去賠情。」
「算哩!」德寬勸說,「沒啥……」
「牛娃到哪兒去咧?」馬駒問。
「日落時,我看見牛娃……過河去了。」德寬故意用輕淡的口氣說,「許是給他老娘買藥……」
「糟了!」馬駒一拍大腿,打斷德寬的話,「他肯定是找他表哥去了。開春時,他表哥買下一台大拖拉機,要他去裝卸。他給我說,他不去掙那個錢,他要在馮家灘掙自己的錢……」
「不會……」德寬說。
「保險的。」馬駒說,「他把牛韁繩扔給來娃,連牛棚也不進;今日一天不到我屋去,這還不明擺著嗎?」
德寬看看隱瞞不住,就嘆息著說出實情來。他說他不想在馬駒走的時候,一下子弄亂套,使馬駒不好離身,現在掩蓋不住了。
「好德哥哩,我至今還拿不定去不去的主意,朝哪兒去嘛!」馬駒苦笑著說。
「噢!這樣。可我聽景藩叔的口氣,該是立馬就要去了。」德寬說。
「我咋能隨隨便便就走了呢?」馬駒說,「咱們給三隊弄下這一攤子,我能說走就走嗎?」
「這是實話。」德寬點點頭,「我知道你丟心不下哩!」
「德寬哥。」馬駒懇切地叫,「我為這事想了一天,還是拿不定主意,憋得腦子又悶又脹,你說,去好呢?還是不去好?你老哥處事穩當。」
「去了好。」德寬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料就馬駒要跟他說及這件事,早已想好了自己的態度:「去了當然好嘛!」
「我思前想後……」馬駒很為難地說。
「你的難處我知道。」德寬從嘴裡拔出短杆菸袋,盯著馬駒,懇切地說「你考慮咱仨擊過掌。可那陣兒,誰也沒想到你日後有出去工作的機會。甭說你,農村青年,哪個不想出去在外頭工作?只是沒有機會,不待在農村不成喀!所以說,不會有人說閒話,我跟牛娃更不會,景藩大叔為你的前途大事著急,對牛娃有一半句不中聽的話,牛娃那股氣一放,過後屁事也沒了。我見牛娃時,他也沒說不同意你走的話……」
「牛娃能這樣說嗎?」馬駒問,在他想來,牛娃一聽到他要走的事,會跳起來罵他不守信用的。
「牛娃對你去工作沒意見,只是景藩大叔的話說得太硬了。」德寬給馬駒解釋著,「再說,景藩大叔也可憐,當年為了馮家灘公眾的事,把好差使耽擱了;不光他現時後悔,村里人也都說,『老漢把鐵飯碗拿腳踢了,倒是給安國讓了一份好菜……』你看看,機會難逢,錯過去了,一輩子可能再遇不上了。兄弟,甭錯打主意,你走。」
「這些,我也想過。農村青年想進城謀一份工作,這是不奇怪的,現時城市比農村好嘛!」馬駒推心置腹地說,「可我心裡總不安寧。剛才一進飼養場,看見來娃給他自己砌墊腳磚,又給我說他想法子餵好種牛的打算,我心裡就不好受……」
德寬又點著了旱菸袋,深表同情地點點頭。
「你看,牛娃過河找他表哥去了。」馬駒說,「你老哥嘴裡不說,心裡咋想呢?我走了,牛娃撂套了,你……」
「你甭管我,我反正一時不會離開馮家灘。」德寬說,「牛娃走了,我臨時在三隊先撐住局面,你順順噹噹去工作。過後,我跟景藩叔商量……」
馬駒看了一眼德寬,心裡更難受了。這個老成的好人,還相信爸爸給他說的話,等待給他安排三隊的工作哩;他哪裡知道,爸爸也早已打定到奶牛場去的主意了。
月亮在南塬的平頂上空運行,河川一片蛙聲,兩個朋友坐在磚場邊的場塄上,想著自己的心事。
「唉!說心裡話……」德寬動情地說,「我心裡明白自個在那個秤星上吊著。我的思想不高,面情又太軟,當你的幫手湊合,當正頭兒主事不行。牛娃倔豆兒脾氣,也難弄。我心裡明白,你走了,俺倆都不好弄……這不是老哥當面給你說騷情話,是實情。按咱三隊目下的局面,著實離不得你。你看,現時地雖說分了,一人分得不足一畝地,哪一家沒有兩三個勞力?三五畝地不夠一個人干,勞力閒下做啥?有些眼隙稠的人能掙錢,好多人尋不下掙錢門道哩。咱辦磚場,好多社員要把娃子塞進磚場來,就是給娃尋活兒干哩。咱辦種牛場,好些人等著養牛犢哩,咱給社員找下活路了,社員高興哩……我已經想過了,我能撐住的話,儘量撐住干;實在撐不住了……活人總不會叫尿憋死!我有我的特長哩。我到集鎮上去擺個小攤兒,修自行車,鐘錶,半導體……你甭考慮我,現時政策寬了,活套多了。」
原來打的是散夥撤攤的主意啊!馬駒的心猛然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揪住了。牛娃已經一拍屁股,過河找表兄幫工去了,德寬也已謀劃著名下一步到河西鎮上去擺一個修理小家什的攤兒,只有來娃還實心實意地在給自己砌餵牛的墊腳磚,德寬叫他放心地去縣上工作,不過是出於他的好心人的面情罷了。
他心裡有點酸漬漬的味道,瞅著坐在身旁的德寬,胖胖的臉上現在有一絲淡淡的哀愁。生活中忍受過過多艱辛的人,這種哀愁就又顯示著一種麻木和無所謂的神色了。他同情德寬這位忠厚的兄長……
德寬年輕的時候,可沒有現在這樣胖,四方臉上一對睫毛很長的大眼睛,是馮家灘最俊的一個小伙子。六十年代的中學畢業生,學習好,品行好,性格也溫柔,結結實實迷住了鄰村同學蘭蘭,死活都要跟德寬結婚。她的父母和哥哥勸不下,罵不回心,打也不頂用。蘭蘭和德寬領了結婚證,連任何儀式也沒舉辦,就和德寬在一個屋裡過日月了。她和德寬結婚十六七年了,沒有回過娘家,娃娃們至今不認得姥姥和舅舅——德寬一直得不到岳父岳母的承認(老丈人執意要把女兒嫁給一位收入優惠的司機,根本不把窮得缺吃少穿的德寬放在眼角里)。
德寬拼命在隊裡勞動,凡是隊裡肯出大工分的苦活髒活,他搶著去干,千方百計想著把自家的日月過得好些,讓蘭蘭和孩子生活得好些,不在她跟自己生活一場,也在老丈人面前爭一口氣。可是結婚多年以來,這對兒以追求婚姻幸福的大膽行動震動過小河川道十里八村的夫妻,日子越過越緊巴了,反倒使岳丈岳母更有了嘲諷他們的口實。曾經被莊稼人稱讚為「三姑娘」的蘭蘭,仍然象《武家坡》里的三姑娘一樣,在寒窯里為日月發恓惶哩。
去年他們三人在三隊接手的時候,德寬抱著改變自己婚姻問題上的屈辱境地的強烈心情,對他和牛娃說:「不怕你兩兄弟笑話,哥實在是窮得心裡疼呢!咱的娃娃看見人家娃娃穿涼鞋,朝咱要,三兩塊錢的事,咱給娃買不起,還打娃屁股……老人眼看古稀了,煙鍋里裝的啥呀?干棉花葉子!蘭蘭不顧死活進了我的門,想來真是對不住人家……」他很痛快地和牛娃擊了掌,又和馬駒拍了手,挑起了磚場的擔子。他自走進南坡下的擬定的磚場,整個半年裡的工作成績,表明了這位老哥的用心……
現在,德寬勸他離開馮家灘,而且把他心裡為難的事一件一件解釋了,雖然是毫不做作的真情實話,卻無法掩飾那種幾乎是根深蒂固的窮的憂愁。他給自己謀劃的,是到小鎮的街道上,擺一個修理車子、鐘錶、鎖子的小攤兒。
馬駒默默地坐著,想著。天空深邃,星星稠密,不時地有一顆流星從天幕上划過,閃出一道亮光。他不但覺得驕傲,德寬和牛娃確實離不得他走。他也覺得鄉土難離,特別是自己灑下過熱汗的鄉土。這些人,德寬,牛娃,來娃,那些想把兒女插進磚場來找一份穩妥的活兒的父母,那些已經表示等待餵養一頭純種秦川牛犢而給家庭找到一條可靠的經濟來源的莊稼人,對他抱著希望,他悄悄從馮家灘溜出去,會使他們怎樣評價他這個共產黨員呢?父親因為「錯走一步」而後悔不迭,殊不知社員早已對他那種「維持會長」式的工作失去了信任和希望。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共產黨員,能受到眾人的信賴,是一種巨大的幸福。馬駒覺得,去掉了這種信賴,是很可悲的。
德寬在默默地抽著旱菸。
馬駒忽然站起,右手捶在左手掌里,憤恨地罵起自己來:「我馮馬駒是啥東西?啥值錢的寶貝疙瘩嗎?一不會造飛彈,二不會給國家創造發明,是個普通莊稼漢嘛!這兒的事情離不開,你只想著往好的地方跑,你算什麼東西!」
「馬駒,你……」德寬驚恐地轉過頭來說,「你這話……我聽村里人說,景藩叔當年在去不去當河東鄉鄉支書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
「我不去了。」馬駒坐下來,「就這樣!」
「腦子甭發熱,馬駒。」德寬不安地站起來,立到馬駒當面。他驚慌了,沒料到自己實心實意的勸解,不僅沒有讓馬駒拿定走的主意,反倒叫他不走了。了得!景藩大叔要是知道他說得馬駒變了卦,不恨死他才怪呢!他連忙說:「生產隊的事,一輩子也搞不完。你的前程事關重大,甭一時腦子熱了……」
「你呢?牛娃呢?彩彩呢?馮家灘百十名沒考上大學回村來的男女學生呢?」馬駒象是問德寬,又象問自己,「他們都能出去工作嗎?他們能在馮家灘活下去,我也能!」
「我跟牛娃,還有那一夥青年,都是沒得辦法嘛!不在馮家灘,上天呀?」德寬真正發急了,搓著手,「你有了機會你就走,為啥要擠在馮家灘受罪呢?我要是有機緣,我也一拍屁股就走了……」
「好了,再不說這件事了。我為這事傷了一天腦筋,再甭叫我傷下去。」馬駒安定地說,「德寬哥,咱們明天該幹啥,照樣去干,全當沒這回事情。」
德寬無奈了,再也找不出更能說服馬駒的話來。他擔心地問:「景藩叔能同意不?」
「那好說。」馬駒不想再提到父親,父親這兩天的言行使他想起來難堪,「我只要自己定下心來,其他事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