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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寬,你可真得多出幾身水!」老人已經吃完,站在兒子當面,「要是磚場包爛了,甭說咱家賠起賠不起,你——對不住馬駒!馬駒是踢了鐵飯碗,跟你在馮家灘共事。」

    馬駒盯著老人凝重的眼睛,心裡感動了,說:「放心,大叔,德寬哥在磚場流的汗水不少哩!」

    「馬駒,你今日到咱屋了,叔想說……」老人捉著長管子旱菸袋兒,挖著,「當年你爸辦農業社的時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頭一個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我說,咱旁的事先不管,咱只信服景藩老五這個人,不會哄得咱跳崖。社剛辦起來,聽說縣上要拔走馮景藩,我心裡慌了。背地裡說實話,安國那人,話說得美,事做得不贏人喀!我當晚跑到你屋,勸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聽說過了。」馬駒點點頭,安慰老人說,「你勸俺爸甭走,這沒啥不對……」

    老人搖搖頭,苦笑著說:「後來,我看見你爸被人家推到戲樓上,挨斗受辱賤,我悄悄溜出會場,回家來關住大門,捶自己的腦袋。是我害了老五呀!……」

    「過去了的事……」馬駒也苦笑一下,「再說,那幾年裡,他那樣的幹部走到哪裡,也躲不過挨斗受辱賤,鄉里城裡一模一樣……」

    「那是實情。」老人嘴裡承認馬駒說的事實,可心裡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勞心勞力幾十年,唉,老五可憐!要是沒有安國比對,倒也不顯得。兩人一比對,差得太遠哩!我就覺得當年勸你爸勸瞎哩……」  

    「你自個的光景過得咋樣呢?」馬駒難受了,瞅著老人平靜而又真誠的眼色,「你們這一輩老莊稼漢,而今有幾個能享點福呢?除了幾個兒子在外工作的老漢,家境稍微寬格一些,大多數老漢跟你一樣,嘴裡填的是包穀面攪團兒,身上穿的是補丁衫子,煙鍋裝的是棉花葉兒……」

    「啊呀!馬駒……」老人卻不以為然地說,「咱農民都是這樣嘛,享啥福呢!咱還有一碗攪團吃,你不見旱塬上的人,包穀面也吃不到嘴裡。你爸本該……唉!今日你爸為啥跟你鬧仗?我心裡明白喀!老漢而今太后悔了呀!我也後悔當初不該把老五牽扯在村里……」

    貧窮已經使老人徹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因為對於生活的失望,他現在覺得當年勸服馬駒父親留下來是錯了,象欠了他的情債似的,後悔不迭。馬駒心裡充塞著一股酸楚的滋味兒。他忽然想到,老人當年勸服自己父親留下來,不僅是信服父親一個人,而且是對新的生活抱著滿心的希望哩!現在……必須用果決的行動,艱苦卓絕的奮鬥去改變現狀,證明一個普通莊稼漢對共產黨的信任是應該的,去證明莊稼人跟共產黨追求生活的理想是完全對頭的。生活實際作出這樣的證明以後,莊稼人心頭所充塞的失望和灰敗情緒,不掃自消!馬駒心裡很不平靜,父親把他趕出家門,只是使他生氣,而老人的話,卻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的胸間湧起一股豪壯的感情,對老人說:「大叔,你多活十年八年吧!我們奮鬥幾年,首先要叫老莊稼人享點福。你們受的苦太多了……」  

    「馬駒,叔要是不死,許能享上你們的福。」老人賢良寬厚地說,「叔雖老了,眼還沒瞎,啥人啥事都看見。你娃娃的舉動,叔看得清清白白,我看你呀,跟你爸當年一樣心性,跟志強也象得神……咱馮家灘是個好地方,有山有川,輩輩出能人,現在又出來你馬駒……」

    「爸吔!你羅囉嗦嗦沒個完,馬駒的飯都涼咧!」蘭蘭笑著說,「啥時間閒了,你跟馬駒儘量說。」

    老人嘿嘿笑著,忙讓馬駒吃飯,不說話了。

    這當兒,馬駒眼前一亮,彩彩穿著紅色的涼衫兒走進院裡來。未等馬駒開口,蘭蘭已經招呼她了。蘭蘭看看馬駒,眼珠一轉說:「噢呀!彩彩,你是來叫馬駒吃飯呀?」

    馬駒看見彩彩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兒為難,覺得蘭蘭嫂子的問話太突兀了。可是,他沒料到,彩彩只有不易察黨的片刻猶豫,接著便大大方方應承說:「可惜我來遲咧!已經端上你們家的碗……」

    「你給馬駒做下啥好飯了,是長面肉臊子嗎?」蘭蘭更加來勁地吵吵,「要是的話,馬駒兄弟,甭吃嫂子的攪團兒了,跟彩彩去吃好飯吧!」

    馬駒傻乎乎地笑笑,仍然大口喝著攪團兒——他既然正端著碗,怎好意思再到彩彩家去吃飯呢?  

    老成厚道的德寬剛才看著父親和馬駒說話,一直沒有插言,現在發現了馬駒自彩彩進屋以後出現的窘態,那是無法掩飾的。他心裡一動:這是多好的一對兒呀!他沒有勸阻蘭蘭言語和眉眼裡已經很明顯的表現,只管坐在一邊瞅著馬駒,看他究竟有沒有意思。

    「後晌,把你家二娃子引來種牛痘。」彩彩給蘭蘭說,「過時沒疫苗了。」

    「噢呀!你是來通知種痘,我還當是請馬駒吃飯哩!」蘭蘭仍然不放過彩彩,「看來彩彩是落空頭人情。」

    「空頭人情也罷,實心也罷。」彩彩也笑著說,「俺家請人吃飯,絕不會給人端上……攪團兒。馬駒哥,今晚到俺屋,燙麵油旋餅子……」

    馬駒心裡一熱,不由地臉也熱了,他哈哈笑著掩飾說:「好哇!」

    彩彩走出門去了。

    彩彩一走,馬駒心裡立時平穩了。怎麼搞的?有彩彩在場,他的心就不得安穩,咚咚亂跳,無法抑制。蘭蘭走到當面,用嘴朝彩彩的背影努努,擠擠眼,挑逗地問:「兄弟,你看這位咋樣?」

    馬駒騰地紅了臉,避開蘭蘭錐子一樣尖銳的眼睛:「你別胡說亂道……」

    「啥也逃不過我的眼。廣播上早就通知了,她又來單獨給我叮嚀給娃種痘兒做啥?」蘭蘭有理有據地說,「那是專門請你吃飯哩。老五叔把你趕出門,沒料想,還有人心疼馬駒兄弟哩……」  

    德寬咧著嘴笑,笑馬駒臉上和脖頸上湧起的紅cháo,也湊上說:「我也看出來……」

    「哈呀!德寬哥,你也燒騷我。」馬駒赤紅了臉,「你們兩口子,拿兄弟開心……」

    「只要你有心,嫂子給你跑腿。」蘭蘭笑著,認真地說,「用不了幾句話,保准說好。」

    德寬哈哈大笑:「人家本來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嘛!」

    老人一聽這號話題,早已噙著菸袋,躲避到門外的樹蔭下乘涼去了。

    「聽說文生變了心,我就想給你牽線拉扯。」蘭蘭神秘地說,「你自己和薛家沒弄『零干』,我就沒敢開口。」

    「需要你幫忙的時光,我來尋你。」馬駒看看蘭蘭實心實意,也就說,「你先甭亂嚷嚷……」

    德寬一聽這話,心裡有了實譜,高興地咧著大嘴,暢快地笑說:「那沒麻達。你嫂子有老經驗……」

    馬駒終於喝完吃淨,鰻在喉頭的那一塊又硬又澀的東西消除了。攪團兒雖是粗糧淡飯,味道還是可口的,綠茵茵的水芹菜,又辣又酸的菜湯,吃下以後,肚裡舒坦了。

    好了,應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有心想避免父子間的這一場衝突,反倒弄巧成拙招惹得父親更加不能容忍……既然跟父親之間關係弄得這樣僵,反該更加用心地辦自己要辦的事了,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了。  

    他吃完一碗攪團兒,再抓起一個包穀面饃饃,夾上辣子,站起來,向蘭蘭嫂子點點頭,和德寬一起出院子走了。 景藩老漢和兒子鬧仗,以至把馬駒趕出家門的舉動,一剎時傳遍了馮家灘一百五十戶人家的角角落落。莊稼人中幾乎絕對多數的人都同情老漢,覺得馬駒這娃太傻了,枉費了老人的一番苦心。不過,景藩老漢也未免做得太過分了,罵幾句未嘗不可,把兒子的鋪蓋卷扔到門外大街上,太絕情了,日後父子們還說話不說話呢?

    河西公社王書記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猛乍一驚,暗暗一喜,當下把手頭的瑣碎事務一安頓,跨上自行車,端直趕到馮家灘來了。

    中共河西公社的領導人頭腦敏銳,幾乎立即意識到:馮家父子鬧仗,不是鄉村里一般父子或兄弟之間因為財產鬧仗打架;他們父子間的矛盾帶有思想上的深刻分歧,這種分歧已經發展到家庭破裂的嚴重程度。他坐不住了。那個他雖然認識而並不太熟悉的馮馬駒,一下子使王書記感佩了。很長時間,他為馮家灘大隊領導力量的軟弱渙散傷腦筋,說句不客氣的話,支委會和管委會實際上已經是形同虛設……現在,馮馬駒自己在馮家灘冒出來了,表現出一股氣勢,叫黨委王書記太高興了。

    馬駒正在推著裝滿磚坯的平板架子車,來往於磚窯和坯場之間。瀰漫在磚窯里的灰屑,落在臉上和手臂上,和著汗水,染出一道一道污痕。看見王書記,馬駒停了手,把王書記領到水渠邊的樹蔭下,自己在水渠里洗起臉來。  

    「馬駒,你在這兒拉車裝坯哩,我還以為你這陣兒……躲在哪兒哭冤枉哩。」王書記開玩笑說,自己倒不笑,「好,看你這架勢,沒有趴下。」

    馬駒擦著紅紅的臉膛,咧著嘴憨笑著。

    「馬駒,怪我。事情弄到這一步,怪我沒有盡到責任。」王書記謙和地自我批評說,「前幾天,你爸尋我時,我同意了他的意見。我不了解你的想法……」

    馬駒坐在磚坯上,接過王書記遞給他的一支香菸,香嘖嘖地吸了一口,感激地笑笑:「這是避免不了的……已經過去了,算咧。」

    「我當時要是找你談談,了解了你的想法,我可以給你爸做點工作,也許不至於弄出這樣的局面。」王書記咂著嘴,對自己工作上的粗疏表示懊惱,十分真誠地進行自我批評,「讓你受難場了……」

    「這不算啥,王書記。」馬駒開朗地說,「俺爸說我幾句不好聽的話,沒啥。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總是自己的老子,不會記仇的。」

    「對,要是能理解你爸的心情就好了。」王書記說,「這是個好同志,幾十年來給馮家灘群眾辦了不少大事、好事。現在他老了,體力不行了,對當今的農業經濟政策不適應,腦筋趕不上形勢的發展了……」  

    「王書記,你說怪不怪,」馬駒笑著說,「極左的東西整了他,他一提起『放衛星』、『四清』、和『文化大革命』,頭上就冒火。可是而今糾正這些極左的東西,他卻又想不通,比如責任制……」

    「不光是你爸一個人哩!」王書記沉吟著說,「好多老同志,把責任制理解成分田單幹了。這裡頭,有幾種情況……」

    「俺爸只看見牛分戶養了,土地分戶種了,就怨氣蠻大,說是自己幾十年白干咧。」馬駒說,「你說那個大鍋里舀幹了,再舀不下飯了,他還是捨不得把鍋換了……」

    「難怪哩!」王書記冷靜地分析說「一方面可以看到老同志對集體化的感情,另方面也確實是他對過去貫徹的『左』的那些東西,一時認識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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