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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寬仍然不放心:「你再想想,多想一兩天,想得周全些,過後不吃『後悔藥』,先甭急著定弦。」
夜已深沉,濕潤的初夏夜晚的空氣,有一絲涼意了。蛙聲漸漸低下去,偶爾有一聲無名水鳥單調而沉悶的叫聲,夜愈顯得沉寂了…… 當景藩父子正在為去縣飲食公司的工作問題折騰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斜門裡又插進一隻腳來——馮家灘以說媒聯婚為特長的劉紅眼,領著已經幾乎斷絕關係的馬駒的未婚妻薛淑賢和她的母親,踏進馮景藩老支書家的小院來了。
天未明,馬駒就爬起來了,準備動身上縣城。他打定主意,當面向安國叔表示感謝,並向他說清自己現在不想離開馮家灘的意思,請求他涼解;頂關鍵的一條,就是要安國叔給父親隨便製造一個什麼藉口,證明情況變化了,原先的司機位置已經坐上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他現在既不能說服父親,又不願意眼看著公開鬧出家庭矛盾,讓人看笑話。當然,這樣一來安國叔要負一點人格上的責任——這實在是不得已的辦法呀!
主意既然定下來,馬駒就急於把這件傷腦筋的事徹底排除出去,好一心專注地辦他要辦的事情——麥子眨眼就黃了,節令不容他再為這種事分心。
父親和母親從小院裡把他送到門口,滿心歡喜,滿心疼愛地叮囑他路上注意來往車輛,跟人說話要和氣,應該在縣百貨公司買上點菸酒糕點等禮物帶上,空手不進親友門呀!
馬駒對於父母羅囉嗦嗦的叮囑,一律點頭應諾,變得既聽話又順情。走到門外,父子三人卻相繼愣住了。
薛家寺薛老八的女子和老婆,在劉紅眼的陪同下,結伴而行,姍姍走來了。
一家三口愣呆在門口,全瞪起眼睛,一時沒有了主意。這幾天,他們只是忙於辦手續和善後工作,根本來不及商量如何處理和薛家的那宗婚事。這宗婚事傷透了一家人的心。
「哈呀,趕早不如趕巧!」劉紅眼老遠遞過話來打招呼,「好呀,早趕上了,巧也趕上了。」
三位客人已經走到當面,薛淑賢母親臉上露出巴結的笑顏,未婚妻藏在母親背後,羞怯地低著頭走路,介紹人劉紅眼永無休止地眨睞著沒有睫毛的紅邊爛眼,嘻嘻笑著走來了。
馬駒腦子裡「嗡」地一聲,木了。肯定是他要到縣裡工作的消息,吹到小河那邊去了,翻了臉也絕了情的未婚妻,現在自己找上門來了。鄉村里把這種婚姻行為,鄙稱為「爬後牆」,很不體面哩。馬駒頓生厭惡,說:「爸,你跟俺媽陪客人坐,我走了!」
「你走。」爸爸冷漠地瞅客人一眼,對馬駒說。他過去總是催促兒子到薛家去說好話,使薛家母女放鬆苛刻的結婚條件,他甚至罵兒子性太傲,嘴也太硬,不願意在薛家低頭,從而導致了婚事的最終破裂,現在,兒子一當上司機,在鄉村里就占有戀愛結婚問題上很優越的條件了。他報復似地瞪著眼,不露一絲笑笑,毫不猶豫地催促兒子上路:「你快走。」
「哈呀!景藩老哥,這你就不對了——有理不打上門客嘛!」劉紅眼一把抓住馬駒的自行車,紅眼睛不再眨睞了,「人家娘母女一早趕來,就是要跟馬駒說說話兒。你把馬駒支使走了,人家淑賢和誰談話呀?和你能談嗎?哈……」
「馬駒有緊要事哩!」景藩仍不鬆口。
淑賢羞紅了臉,抬不起頭,她母親也是難堪的神色,「爬後牆」,無論發生在男女任何一方,都很難擺脫尷尬被動的地位。
「皇上降下聖旨嗎?緊火得連跟他媳婦,丈母娘說幾句話的時間也沒有嗎?」劉紅眼真是不負盛名,兩邊調解,四面周旋。他明白自己在此時此境裡所扮演的特殊角色的重要性兒。那娘兒倆過去把話說得太絕,現在張不開口了,一切要求和希望都寄托在劉紅眼這一張嘴的功夫上頭了:「先把客人讓進屋。有啥話到屋裡說……」
兩家人在劉紅眼的拉扯下,先後走進門樓里去了。
「兩親家還是兩親家。」劉紅眼眨著眼皮,「誰都不怨,全怪我把路沒跑圓。今日坐在當面,把話說透,過去的事再不提起……」
「死心眼!我早跟她爸說,甭看馬駒當時在農村,日後準保有出息。你不聽我的話……」丈母娘當著馬駒和父母的面,訓戒女兒,以示懺悔和認錯,「還不快給你爸你媽賠罪,站在那兒做啥?」
馬駒心裡一沉,看見他過去的未婚妻薛淑賢居然走前兩步,白胖胖的臉上浮著羞愧之色,低眉搭眼,叫了一聲「爸」,又叫了一聲「媽」,結巴地說:「你二老……甭跟俺小輩人……計較!俺日後……實心服侍……你二老……」
景藩老漢臉上終於轉換出和悅的顏色,無所措手足地掏出煙包來,老伴已經慌忙站起,把低頭擰著衣角的姑娘拉到凳子前坐下了。
馬駒痛苦地閉了眼,再不想看這樣的表演了。咦咦!
「這是……娃們的事。」景藩老漢不甘就此罷休,現在的局勢是:還有沒有必要與為難過他們一家的親家重新和好。他把矛盾推到兒子身上,由馬駒作主吧:「大人,不興包辦,」
「那當然羅!今日就是要當面鑼,對面鼓,兩邊敲響,過後沒話。」劉紅眼滑得像泥鰍,馬上抓住話題做文章,「馬駒,你跟淑賢到你的廈屋去說話。兩人坐下一笑,啥氣兒都沒咧……」
馬駒靠著門框站在門口,一下子被推到漩渦當中,慌了,臉憋得紅紅的,不知該怎樣應付這種場面。劉紅眼動口又動手,拉起馬駒,推著揉著:「靈靈醒醒的娃嘛!盡發痴做啥!淑賢,你也來呀!」
兩人被劉紅眼拉扯進小廈屋了。
把僅有的一把木椅讓給客人坐下,馬駒坐在自己平時就寢的床邊上,可誰也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你……原諒俺……」還是淑賢先開口了。
馬駒側過臉,看見了淑賢臉上羞愧和乞求混合著的難堪神色,這種神色使人很難受。現在,她的體態比以前更加豐滿了;當了多年民辦教師,穿戴也顯著地區別於一般農村姑娘了;輕度的燙髮,披在肩上,有一種城市姑娘的氣質了;白淨的臉膛上浮著淡淡的紅暈,花眼皮依然嫵媚。可是,卻無論如何也喚不起馬駒的熱情來。
「你原諒俺的過錯。」淑賢重複一遍說,「其實,不單是我,哪一個女娃不想嫁一個有工作的人。農村里,生活沒保證……」
這樣實實在在說話,馬駒倒多少有點能體諒她了。鄉村里,象德寬家的蘭蘭嫂子那樣痴情的「三姑娘」,小河川道幾十個村莊,能遇見幾個呢!這樣想著,馬駒便體諒地附和著說:「你說得倒也是實誠話,任何人嫁人,起碼得看看他鍋里有沒有米下……」
「那你可……原諒俺了!」淑賢驚喜地說,活潑的氣色開始顯現在臉膛上,說話也順暢了,「其實,你也跟俺一樣,情願到城裡工作,不愛在農村受罪。將心比,同一理。」
「唔……」瞧著淑賢滿臉得意的神色,馬駒頓時警惕起來:自己既然已經決定不離開馮家灘,那麼這場誤會就更顯得過分了。他想告訴她:你又上當了,走錯門樓了!可眼下又不能說明內情,只好忍著性兒看這場鬧劇繼續往下演,其實也用不著多費口舌,只等他從安國叔那裡走一趟回來……那時拿繩子也沒法把她捆來了。這樣,馬駒只好應付說:「過兩三天,咱們再定點兒吧。」
「你剛才不是原諒俺了嗎?」淑賢敏感地說,「怎麼一會兒又變卦?俺可是一言為定!」
「我怕你……過後又後悔……」馬駒暗示說,心裡嘲笑坐在兩三尺遠的薛淑賢,你愛的是軍官馮馬駒,吃商品糧的司機馮馬駒,不是愛的馮家灘三隊隊長馮馬駒呀!他希望這場誤會造成的鬧劇快點結束,薛淑賢卻在纏著要他作出肯定的答覆。馬駒不禁想開開這位民辦教員的玩笑了,就煞有介事地問:「能一言為定嗎?」
「能。」淑賢用嫵媚多情的眼睛瞟他一眼,發出溫柔歡悅的嗔笑,「俺今日來就為……」
「日後再不後悔嗎?」馬駒繼續開玩笑。
淑賢不說話了,用一串響亮甜蜜的笑聲和多情的一瞥回答了他。
馬駒急忙轉過頭,不忍心看那張已經完全活潑起來了的臉。
笑聲從小廈屋敞開的門窗傳出去,給裡屋那幾位緊張地等待著他倆談判結局的人,帶去多大的精神慰藉呀!
日暮黃昏中,把媒人劉紅眼和薛家母女送出村莊,看著她們朝小河邊走去,馬駒和父母才返回家中。父親站在小院裡,大聲唉嘆,說劉紅眼做事太不像話,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把那母女引上門來,弄得一家人措手不及,簡直是捉弄人哩。更使他著急的是,馬駒去縣飲食公司找安國交辦上班的手續的時間,只好推遲到明天了。因為這樁曾經使一家三口傷透了腦筋的婚姻,花去了整整一天時間,太划不來了。儘管如此,父親的心情還是暢快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的神氣,解氣地說:「哈呀!這回是你薛家求拜到我的門下來咧!不是我求拜你哩!我本來想把她送出街門就行咧,可又一想,我把你母女送出村,讓馮家灘人都看看,你薛家母女求拜到我馮景藩家門下來咧……」
馬駒沒有吭聲,父親自鳴得意,報復似地奚落薛家母女的話,使馬駒聽來更加難受,發生在自己愛情生活上的醜惡現象,實在叫人心裡感到不好受哇!須知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假象,一旦他明日從安國叔那裡走一趟回來……他的口無法張開呀!
「只要她回心轉意,也就算哩!」母親說,「現時的年輕娃,都想嫁給城裡工作的人……」
「現時先不管她。」父親打斷母親的話,「現在頂要緊的是先把工作的事辦妥。」
馬駒點點頭,贊同父親的意見,他已經毫無興趣再談論這件實際上已經不存在的婚姻關係,就走出門來。
聽說文生後晌從醫院回家來了。他想去找他,馮大先生托他勸解文生哩。 柳條從頭頂上垂吊下來,在河面上輕輕舞擺,順河而下的微風,飽溶著田野里的麥子和河邊的水糙散發出來的混合氣味,西斜的太陽把小河流水染成淡淡的紅色。彩彩坐在堤壩下的一塊河石上,赤裸的雙腳伸進清涼的河水裡,從洗衣板上搓擠下來的白色泡沫,打著旋兒隨著流水消逝了。
彩彩抬起頭,無意地一瞥中,看見了兩個人正從大堤上走到沙灘上,朝小河那邊走去。她認出來,那是薛淑賢跟她媽,到馬駒家裡來「爬後牆」,現在要涉過小河,回薛家寺去了。
彩彩停住手,擱下正在搓洗的衣服,攏一攏撲落到眼眉上的頭髮,瞧著那一老一少在沙灘上緩慢移動的身影。她的好看的嘴角撇了撇,冷漠的眼光鄙夷地瞅著那兩位人格低下的人。她朝水裡吐一口唾沫兒,表示她對她們的藐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