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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駒笑著說:「我一路沒敢耽擱,趕著這些活寶,進不成食堂,坐不得茶棚,碰到有水糙的地方,歇緩一陣兒,這些傢伙又亂跑……」
「好咧。你快回去吃飯。」牛娃從馬駒手裡接過一頭公牛的韁繩說,「你吃罷飯,咱還有好些事要商量哩!」
「磚場開窯了嗎?成色咋樣?」馬駒迫不及待地問。
「沒開。」牛娃的口氣瞬間變冷了,「馮大人給兒子結婚,大家都去喝油水去了!」
「吃一頓好飯,能飽一年嗎?」馬駒也有點生氣,「你給德寬哥說,今晚加班開窯。三拖兩拖,趕收麥子前,第二窯貨裝不進去了。好多事都壞在計劃不能執行……」
「好。我在飼養場等你。」牛娃痛快地答應著,接著又神秘地笑著催促,「你快回家吃飯。大叔今日間了我不下八回,等你回來……」
「啥事?」馬駒才出門一天,想不到有什麼事讓父樣這樣著急,「他沒說有啥事嗎?」
「我看……八成是……給你瞅下媳婦了……」
牛娃說著,哈哈笑著,吆趕著牛群朝飼養場走去。馬駒走進村子,朝自家門樓走去。
父親在街門外的皂英樹下站著,煙鍋的火星一閃一亮,未等他開口招呼,已經用親熱的口氣說話了:「噢呀!馬駒回來了,快回屋吃飯。」說罷,搶先幾步走進街門,傳報式地朝裡屋喊,「馬駒回來了,快給娃下面——」
馬駒剛走進院子,父親又喊:「給娃端洗臉水!」母親在小灶房裡連著應了兩聲,聲調也是歡悅的。馬駒怎能讓母親眼待自己這樣的大小伙子呢!他趕忙自己打了水,噗哧噗哧地洗著臉。
父子間平日裡很少有在一起親親熱熱交談的時候。他當他的支書,他干他的隊長。父親很少過問兒子在三隊工作的成敗,無論他外出或者在家,遲回早歸,父親向來是不屑於過問的。父親今晚的情緒一反常態,這是怎麼了?真如牛娃所說的有人介紹對象來,也不必這樣高興嘛!現在,小院裡又傳來父親和母親的爭執:
「給娃撈乾面!」
「娃跑了遠路,吃湯水面好……」
「小伙子吃湯水面,不耐飢喀!」
「那你去問……看娃愛吃乾麵,還是愛吃湯水面……」
父親居然不厭其煩地走到廈屋門口,認真地徵詢兒子的意見來了。到底是咋回事呀?馬駒覺得好氣又好笑,隨口說:「乾的湯的都好。」
農曆四月的夜晚,濕潤的夜風令人心胸舒暢。母親把擺著醋瓶鹽碗辣子碟兒的小瓷盤,擱到院子裡的小飯桌上,端來一碗飄著蔥花的清湯細面。父親坐在矮腳小凳上,咂著旱菸袋,和母親同時交口叮囑他調好調料,菜要多放些,辣子調重些飯更有味……
整整一天裡,馬駒啃著自帶的干饃,喝著山泉里的涼水,早已渴望有一碗熱呼呼的醋辣細面了。馬駒喜歡地吃著,滿碗飄浮著一層紅艷艷的油潑辣椒沫兒,喉嚨里發出呼嗜呼嚕的響聲,汗水從頭上冒出來,渾身都舒服了,母親看著兒子吃得又香又快,滿意地笑著。父親也笑吟吟地抽著煙,有意等他把飯吃完再說話。
「馬駒。」父親終於忍不住,欣喜而又神秘地說,「爸給你把工作找下了。」
「啥?」馬駒猛地揚起頭,停住筷子。從門窗瀉到院子的電燈光下,瞅得見父親喜盈盈的眼睛。這實在是沒有預料得到的事情。他驚詫地問:「你在哪兒給我找下工作了?」
「得感謝你安國叔哩!」父親誠懇地說,「縣飲食公司剛買回來一輛新車,需用司機……」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馬駒說不清自己是喜是憂,心神慌亂了。是這麼一碼事!原來是有一顆福星高懸在屋脊的上空,使父親一掃愁容,喜氣洋洋。他自己卻高興不起來。他在三隊裡剛剛鋪展開一大攤工作,怎麼能一拍屁股走掉呢!但他又不想使父親當即掃興,就低下頭,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挑動起所剩不多的麵條來。
「這下好咧,馬駒!」父親毫不掩飾心中的喜悅,給兒子敘說早已謀算穩妥的計劃,「你一出去工作,就把爸的心病除了。我也走呀!公社王書記叫我到奶牛場去。現時地分了,牛也分了,『一號文件』我給他落實了。我去餵牛,吃一碗不操心的飯,算咧!馮家灘……我待得夠夠的了……」
父親要到公社奶牛場去,他不阻擋;父親覺得在馮家灘「待夠了」,他能理解,可是,他馮馬駒怎能走得了呢?我的天!信用社裡貸下成萬塊錢,剛剛從山裡買回來八頭秦川種牛,準備開辦種牛繁育場;新建成的磚場,剛剛燒出頭一窯新磚;正在落實過程中的土地、果園、菜地、魚池、磨房等等責任承包的善後工作,繁雜而又囉嗦……自己鋪排下的這一攤子給誰撂下呢?啊呀!馬駒在心裡唉嘆,不大滿意地盯著爸爸說:「你讓安國叔……給我找工作,事先也該……給我招呼一聲嘛!」
「那還招呼啥哩?」父親立時睜大眼睛,不解地盯著兒子的臉說,「這樣的好事,盼都盼不來,還有錯?」
「你看,我剛買回牛來,錢花下一河灘,咋弄呀?」馬駒為難地說,「我走了,交給誰管?」
「好弄!」父親口氣更乾脆,斷然說,「社員誰願意養,就賣給誰;沒人要的話,乾脆給人家種牛場退回去!」
「說得那麼容易。」馬駒苦笑著搖搖頭,「我跟秦嶺種牛場訂著合同哩!」
「你本來就不該去買!」父親似乎動了氣,「現時地分了,牛也分了,你還辦啥種牛場嘛!」
「土地該分,耕牛也該分。」馬駒說。這是自去年冬天以來父子間一直沒有統一的矛盾。去年臘月馬駒上台當隊長的時候,鄉村里到處風傳著四川、安徽、河南分田到戶的消息,他終於下定決心,在三隊實行包幹到戶了。父親嚇壞了,先是阻擋,後是勸解,父子間幾乎失了和氣。可春節過後,老漢從縣委三千會回來,自己也夜以繼日地忙著開會,研究如何分田分牛的事了。生活的急劇變化,把老父親的嘴巴堵死了,他無法理解這變化,卻又習慣於執行上級文件規定的政策,馬駒體諒父親的心情,平靜地解釋說,「種牛場是一項好副業,更該興辦哩。」
父親的態度更加強硬:「你走你的。你去開你的汽車,誰愛辦種牛場讓誰去辦。」
「你……那麼高喉嚨大嗓門……吼喊啥呀?」母親斥責父親,委婉地說,「你跟娃好好說嘛,凡事總得商量……」
「我在馮家灘幹了一輩子,落下個啥結果,得了個啥下場,你看不見嗎?」父親不但沒有被母親勸解下來,反倒氣更沖了,「你還想在馮家灘干呀!哼!辦閻啥磚場,種牛場……」
「娃又沒說不去嘛!」母親替兒子說話,「娃只說,那些事情咋樣給人交代……」
馬駒看著父親冷峻的臉,克制住自己,把想說的話咽回去了。牛娃還在飼養場裡等著哩,絕對不能和父親在此時吵架。他做出並不在意的樣子,輕鬆地說:「即就是明日去上班,我現在還得去安頓一下,今黑還沒人餵牛哩!牲畜不能餓著……」
「你抓緊安頓。」父親從地上的木墩上站起來,口氣緩和了,態度卻更堅定了,「這兩天,你把自個手裡的手續,該給牛娃交代的,該給德寬交代的,都給人家趕緊交代清白。省得自己走了,再找麻纏。」父親顯然是早在他回來之前,已經深思熟慮過,「你到飲食公司,先做合同工。合同手續,我來辦,我在公社人熟,你甭管,我這兩天給你把合同關係辦齊全,你也把三隊的手續交代完了,就去找你安國叔上班。」
「噢呀!弄了半天是合同工呀!」馬駒故意失望地吁嘆,「我還當是正式招工哩……」
「日後有機會就轉辦正式工人。你安國叔說,縣上年年都有名額,解決復員軍人當中的困難戶。」父親很有把握地說,「說是這事包在他手上。你想想,他是縣飲食公司經理……」
「噢……這樣……」馬駒站起來,「那我走了……」
「你今黑就跟牛娃、德寬交代手續。」父親再度催促,叮嚀,「事不宜遲,小心中途變卦!」
馬駒走出街門。寂靜的河川夜空里,傳來一聲聲布穀烏動情的叫聲。生活並不平靜。他們這個三口人的小小農家裡,現在潛伏著一場不好調節的矛盾哩。怎麼辦呢?
去年秋天,人民解放軍邊防部隊運輸連的班長馮馬駒,服役七年,復員回到馮家灘來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帶著從新疆帶回來的葡萄乾、哈密瓜,去看望未婚妻。涉過小河,興致高漲地走進薛家寺村薛淑賢家的小院,令人難堪的事情在毫無準備的時刻發生了。
「你怎麼復員了?不是說你提幹當排長嗎?」
「沒有……我沒說過這話……」
「劉紅眼騙人!」薛淑賢氣得臉色變黃了,「原先訂婚的時候,他說你馬上就是排長了。原來是騙人!」
馬駒張不開口。他不知道介紹人劉紅眼曾經給人家說過這號話。他在部隊時,確曾有過想提他當排長的事。但他最終被擠掉了。他沒有對她說過,連給父母也沒有說過呀!他看著薛淑賢那氣恨的臉色,心裡的火直往喉嚨眼裡竄。民辦小學教員,在鄉村里算是令人羨慕的職業,有可能轉為國家正式教師。他復員時曾經暗暗擔心過,人家會不會彈嫌他一個農民呢?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剛一進門就聽到這樣的絕情話。共產黨員馮馬駒,即使務莊稼當農民,也不能忍受這樣的辱賤!他一句話再沒說,轉身走出門去了。
生活的艱難,何止是婚姻上的挫折!隊裡窮到拿不出給牲畜抓藥的錢,掙這樣的勞動日有什麼心勁嘛!不到年終決分,社員紛紛議論要改選,大家把眼睛瞅到他身上了。
「不干則罷,干就要干出個名堂來。」他對另外兩位新當選的幹部牛娃和德寬說,「不然趁早別干。」
三個人居然擊了掌,有一點桃園三結義的架勢。三隻手攥在一起,他慷慨陳詞:「咱們這是背水一戰哪!人家瞧不起農民,咱們可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三年改不了三隊的局面,我要求公社黨委取消我的黨員資格……」
土地和牲畜包幹到戶了,三隊的社員簡直跟瘋了一樣,爬在自己的責任田裡下功夫。問題也很快暴露出來,整個麥收前漫長的春季里,勞力閒下了——土地面積太窄了,不夠一家男女勞力干呀!他提出辦磚場,足以使三隊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有出力掙錢的場所;他的一位老連長復轉到地方工作後,安排到秦川牛繁育場當場長。因為這點關係,老連長給他們隊提供了方便。這是兩項好副業。磚場辦起來了,種牛場也辦起來了,當他的改變三隊窮困局面的計劃剛剛展現出令人振奮的開端時,父親卻要他去當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