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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我……」來娃受寵若驚,「你相信老哥,把牛交給我,放心好了。俺啞巴老婆靈得很,看著我當了飼養員,給我的伙食也改善咧!白面給我跟娃吃,她吃黑面……」
生活呈現出紛繁複雜的色彩。父親一生幾經挫折之後已經疲憊不堪了;彩彩經歷了過多的不幸反而更加堅強了;安國叔一生順暢,現在正謀劃他和老伴百年之後能睡一副松木棺材;來娃老哥想著夠吃夠穿有錢花的日月……他們都給年輕的馮馬駒以有意無意的影響,馬駒終於作出了也完成了自己的抉擇,此刻里,心情輕鬆了。 這是初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太陽從秦嶺東山群峰的巔頂冒出來,向西南方運行,空氣燥熱。這一天,馮家灘的平靜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節奏,變得有點紛亂了。
從天明開始,兩輛延河牌載重汽車駛進馮家灘,到三隊磚場來拉磚。滿載新磚飛馳的汽車把街巷裡的塵土、雞毛和糙屑搧起來;卸了貨,又哐啷哐啷響著開回村里來。
配種站也在今天開莊。一大早,從外村來的陌生莊稼人,拉著自己的母牛趁著天涼趕來了,好多莊稼人圍在三隊飼養場門前看熱鬧。女人們是避諱這樣不太文雅的場合的,全是男人們打諢調笑的聲音。
馬駒心裡被一種激情鼓舞著。一位採購員告訴他,想不到三隊第一窯新磚質量竟然這樣好,他們寧願多繞幾里路,專門買三隊的貨。馬駒心裡是難以抑制的喜悅:第一窯磚,十二萬塊,價值四千多元,今天進入三隊空空的帳本了。
「德寬哥,看清了嗎?質量!質量是關鍵。」馬駒大聲說,「你算算,小河兩岸這幾年辦起了多少磚場?好貨不愁賣,全憑質量爭前景哩!」
「我心裡明得跟鏡兒一樣。」一向言語謹慎的馮德寬,口氣也硬朗了,「制磚,晾坯,裝窯和出窯,都得把關,磚才四楞飽滿。這有我負責。火工有郭師傅,那河南老哥可靠。」
「把這筆錢,還是要摳緊,不敢亂花。」馬駒和德寬用商議的口氣說,「醫療站上的開支怎麼辦呢?彩彩說她手裡沒錢了,夏收快到了……」早晨,他在街巷裡碰見彩彩,想到前日在河灣里她拒絕回答他的話,就有點不好意思。彩彩卻老遠就叫「馬駒哥」,聲音特別亮。待他走到跟前,看見彩彩滿臉喜悅地盯著他,說是醫療站上的資金所剩無幾了,她問過大隊長,大隊長說土地下戶了,醫療站該當解散了。她說:「解散當然太容易了,問題是社員從外頭醫院看病回來,還尋她打針;誰有點小傷小病,犯不著跑遠路去醫院,也照樣尋她來,怎麼辦呢?」她說著,盯著馬駒,問他怎麼辦。他笑著說,散是不好散的,讓他和德寬商量一下。
「問題牽扯一隊和二隊,他們不給錢,咱們三隊一家給錢,負擔不起呀!」德寬說,「這事本該大隊長出面,召集三個隊的幹部商量一下,不難解決。」可大隊長根本不理事了,他跟康家村康老三合買了一輛汽車,正在西安和西寧之間搞長途販運哩,哪有心思去解決什麼醫療站的資金問題呢!德寬為難地說,「咱們隊單獨給醫療站出錢,其他隊社員看病咋辦呢?」
「收款,」馬駒說,「三隊社員的這點福利,我們保持住。其他隊的社員嘛,我們隊裡負擔不起,沒有辦法。」
「只有這樣了。」德寬說,「那兩個隊帳上空著,沒有錢,拿不出醫療費。」
「你給會計說一聲,先給彩彩支出一百元。」馬駒說,「夏收到了,沒有常用藥品不行。」
「只要咱的磚場多燒一窯磚……」德寬說,「一百二百元有多難嘛!」
「實話。」馬駒贊同說,「咱們這兩項副業,現在看來都不錯。這樣幹上兩三年,你看吧,咱們何止是為社員解決一二百元藥費的問題……」
「馬駒,我想趕夏收前,把這一窯貨也燒出來,再裝上第三窯。咱們割麥,讓郭師傅燒火,生意紅火了,就要趁熱打鐵。」德寬心勁也很高,「你想想,一窯貨燒得十二萬,四千多塊,買多少麥子呢?」
馬駒會意地笑笑,算是回答,在這樣令人揚眉吐氣的時刻,他想到另一位和他共事的人來。遺憾的是,他昨晚去找牛娃,沒有談得攏。牛娃跟他表哥的拖拉機跑短途運輸,每天二塊半,對三隊的磚場和牛場不感興趣了。
「牛娃前日見我,讓我給他作媒哩!」德寬告訴馬駒,「昨晚我過河去了,那女人對牛娃挺滿意,只是彈嫌牛妹脾氣太倔……」
「有這事?」馬駒驚喜地問,「怪道昨晚我去找牛娃,大嬸說,『你甭拉扯牛娃了,俺牛娃急等用錢哩。三隊收入再好,俺等不得……』老嬸子沒有說明,牛娃也沒給我說。」
「我給那女人解釋說,牛娃要是有了媳婦,性子就綿軟了。」德寬很得意自己的本領,「那女人後來就……差不多了。」
「要是必要的話,咱倆今晚一塊過河,非說服這個女人不可。」馬駒熱心地說,「可別給咱牛娃錯過了。」
「那當然好。」德寬說,「咱倆去說,準保……」
兩輛卡車卷著滾滾黃塵,又開到磚場裡來了。德寬笑著去招呼他們裝磚,馬駒又轉到飼養場門前來了。來娃蹦達著一雙短小的腿腳,急得滿頭大汗,興奮地告訴馬駒,說是有好些鄰村的莊稼人又來詢問配種的情況,有的農戶,其實牲畜還沒發情哩,就先來掛號排隊了。
馬駒愉快地聽著來娃哥的話,幫他幹著活計,看著那兩個高中生把一頭母牛領進框架里去,心裡舒暢極了。三四天來,因為去不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的思想波動,已經過去了。鼓舞人心的勝利,令他情緒高漲,胸襟舒暢。馮家灘三隊已經轉換過來的生氣,實在令人走路帶勁,吃飯有味哩!
「聽說你打算買種驢,有沒有這事?」一位老漢問,「啥時間買呢?」
「種驢……正在交涉。」馬駒給老漢耐心解釋,「咱看了幾頭,沒看中。正在跟畜牧學校聯繫,要買一頭純種關中驢。」
「有種驢就好咧;」老漢說,「馬用驢配,生騾子,種驢骨架好,生下騾駒才出色……」
馬駒和陌生的外村來的老漢說著,來娃又跑過來,指指村子中間,示意有人叫他呢。馬駒一看,母親遠遠站在村巷裡,向他招手,急急火火的樣子,又有什麼事呢?
父親的臉色多難看呀!馬駒一走進小院,簡直嚇了一跳。父親坐在槐樹下的石墩上,用糙帽搧著涼,灰白的連鬢絡腮鬍碴兒顯得蕪雜了,汗水從臉上流淌下來,粗大的鼻翼在翕動著,似乎渾身都在哆嗦。怎麼回事呢?
「你說,到底是你不願意干,還是人家安國……」
景藩老漢看見兒子進門,早已忍耐不住,「你反倒說安國把名額給旁人了……你居然蒙哄我!」
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了,馬駒苦笑一下,坐在一邊。本來是怕惹父親生氣,現在看來是難以避免這場衝突了。馬駒只好誠實地坦白說:「你甭氣,也甭急,有話緩緩地說。我怕惹你生氣,就那樣給安國叔說……」
「你——嘿!」
景藩老漢氣得嘴唇哆嗦,手腳顫抖,一時間話也說不順暢了。
昨日馬駒回來告訴他名額讓旁人占去的話,他初聽時信下了。比他有勢力的人頂掉兒子的司機位置,是可能的。奇怪的是,兒子失掉這樣的工作機會並不難受,反而更有勁頭地在磚場和飼養場跑騰,這就令人生疑。一早起來,景藩老漢在村口爬上裝滿磚頭的卡車,進了縣城。老漢一見安國,聽得安國說明原委,一下子氣得煞白了臉……他一口水夠不得喝,一口飯更咽不下,走出縣城,又等見那輛到馮家灘拉磚的汽車,氣鼓鼓地回到村里來了。
「你說——」景藩老漢緊盯著兒子問,「你願意不願意?」
「我不想去。」既然迴避不開,馬駒就實說了。
「你不想去!哼!」景藩老漢呼地一聲站起,大聲吼喊說,「你想做啥?你死守在馮家灘,想幹啥呀?啊——」
「你甭喊叫,爸。」馬駒勸父親。父親畢竟是黨支部書記,不同於一般莊稼人。父子間的矛盾已經扯開,不如把話說明白,也許更好。他冷靜地說:「有話你慢慢說。事情弄得惹你生氣,也怪我沒有細細給你說清白。我想跟你說說心裡話,你聽了,哪些不對,你指教我……」
「你眼睛睜得大大的……硬往泥灘里跳嘛!」景藩老漢氣得聲音變了調兒,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翻前倒後地給你說了多少道理,你不聽……你將來後悔了,跟不上了!」
「我不後悔,也不抱怨你。」馬駒說。
「我拿我一輩子的教訓給你說,還拿志強的下場作比方,還……還說過何家營黨支書何永槐的意見。」景藩老漢稍微平靜下來,委婉地勸兒子,「這些人在農村幹了一輩子,哪個沒本事?哪個不使勁?你不聽人勸,還要……」
「爸,你和志強叔,受早先那錯誤政策的苦害,公事沒辦成,自個也受苦了。永槐叔可能一時還不理解黨現時的農業經濟政策,他慢慢總會理解的。」馬駒不急不躁,想說服父親,「我的看法,現時黨的農業經濟政策,得人心;要想在農村成點事,現在正是時候。」
「地分了,牛也分了,各家打各家的算盤,各人尋各人掙錢的門路,人家誰要你管呢?」父親說,「你眼睛瞎了嗎?難道看不見?」
「地是我分的,牛也是我分的,我怎麼看不見!」馬駒說出自己的看法,「新的問題出來了。咱們村里,一個人水、旱地分不到一畝,一年只忙秋夏兩月,莊稼人閒下做啥呀?咱村年年回來一二十個高初中畢業生,做啥呀?有手藝的人憑手藝掙錢,多數莊稼人尋不著掙錢的門路哩!叫我看,大隊和小隊幹部,要幫助社員找活兒干,提供掙錢的門路。勞力不能閒下呀!」
「你看看而今的社會,誰不是為自個謀算?」父親粗暴地打斷馬駒的話,「你小子倒想得好。」
「謀私利的人是有的,可能為數不少。」馬駒承認父親說的社會現象,「可是只謀私利不管群眾,總不是共產黨員應該做的嘛!你托安國叔找門路,也是……」
「也是謀私利!」景藩老漢搶先說出兒子要說的話,滿口應承,象是報復似地說,「我過去只為眾人謀利益,結果呢?挨整挨斗,沒完沒了地『鬥私批修』,我現在才知道該給自己謀點……」
馬駒看著父親灰白的鬚髮,深深的橫著和豎著的皺紋,心裡嘆惋,雖然年近六旬,父親還是蒼老得太甚了。批判,鬥爭,沒完沒了的「鬥私批修」,不僅沒有使父親這樣一個共產黨員保持住革命的熱情,反而從一個群眾擁戴的基層幹部變得私心重重了。他怎麼說服父親呢?他心裡很不平靜。大道理父親可能比他聽得多幾倍,還容得他給他講嗎?馬駒想到來娃,終於很動情地說:「爸,那天晚上,來娃在飼養棚里給我說,『土地和耕畜雖然分戶經營了,共產黨在馮家灘的支部沒有散夥嘛!』他還心地踏實地相信,黨支部幫他治窮致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