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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景藩老漢譏誚地發出一聲鼻響,說,「政策一天三變,我連我也致不了富,我能幫他致富嗎?」

    「爸,你怎麼老是怕變呢?過去那些死套套不變,農村有前途嗎?那些極左的東西整了你,鬥了你,不變行嗎?你倒反而怕變!怪事!」馬駒也有點急,「我想,往後政策就是有變,也是往更完善的地步變哩嘛……不管怎麼變,爸,我覺得有一條沒有變:共產黨為人民這一條沒變……」

    「哈呀!你娃子倒給我上『政治』了!一邊歇去吧!我的黨齡比你娃的年齡還長一節子哩!」景藩老漢聲音又高了,粗了,「我不跟你說這些話。你現在只說一句:去不去?」

    馬駒閉了口,氣咻咻地扭過頭去。父親是黨支書,現在竟然象一般落後老漢一樣使出混鬧的架勢,他該怎麼說呢?反正已經給安國叔回過話了,那個名額還沒被旁人占去嗎?父親問他去不去,是什麼意思呢?

    母親一直注視著父子倆的談話,沒有開口。關於政策變不變,關於共產黨員應該為誰謀利益的爭論,她插不上嘴。現在到了她該說話的極好時機了,一開口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急切的口氣:「你爸給人家安國好說歹說,賠了好話;人家安國還算瞅了你爸的老臉,現時還跟得上。」

    「你娃子過後想想,我為你好還是為你瞎?」景藩老漢委屈地說,幾乎要流淚了,「我六十歲的人了,為你東奔西跑,拜了這個求那個……」  

    馬駒痛苦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再甭傻想咧!」母親走到他身邊,拍著兒子的肩膀,「你看看,誰能把馮家灘治好?神爺也不成。」

    「去,後晌把車子騎上,行李帶上,到你安國叔那兒去上班。」父親壓抑著憤恨,勉強使出和悅的口氣說,「人家車上等著用人哩!」

    「爸!」馬駒動情地叫,「你讓我跟三隊的窮弟兄們試著干一場吧!干成了,算是實現了你跟志強叔過去的願望;干不好,我不後悔,更不能抱怨你。我看而今的農村政策,很好,正是成事的……」

    「你說乾脆點——」父親似乎已經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去不去?」

    「爸!甭這麼逼我……」

    「滾!」父親手一揮,細瓷茶壺從石桌上被摔到槐樹根上,粉碎了,「你給我滾!」

    馬駒一驚,看著父親暴怒的臉膛,不知該怎麼辦了。父親自小疼愛他。他是一家人里的「老小」,比哥哥和姐姐更多地受到父母的寵愛,他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斥罵他。他呆立著,忍受著,等待父親的盛怒快點過去。

    「你也太得死犟!」母親狠狠挖了兒子一眼,走開了,「不聽人勸……」  

    「立馬滾遠!」父親更加怒不可遏,指著街門,「我沒你這兒,你沒我這個老子,把你的鋪蓋背上,滾!」

    母親大約覺得父親話說得太絕,拉扯著撲到馬駒跟前的老漢。父親卻更加暴怒,摔開母親,轉身奔進兒子住的廈屋,抱出母親昨日剛剛拆洗乾淨的黃布被子,扔到馬駒身上,指著大門說:「快滾!」

    母親已經坐在台階上,嗚嗚嗚哭出聲來了。

    馬駒從木墩上站起,把被子背在肩頭,瞧著父親痛恨已極的臉,聲音沉重地說:「爸,我可以走。你想想,社員當初為啥拉扯住你留在馮家灘?你是共產黨員,大夥相信你。他們現在留我,我覺得比金子還貴重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這一點。我不是和你有意執拗呀……爸!」說罷,馬駒走出門去了。

    門裡門外早已擁進一夥鄉黨、鄰居,勸著暴怒不息的景藩老漢,拉扯走出門去的馬駒。

    蹲在街巷裡樹蔭下吃午飯的男女社員,關切地詢問,誠意地吁嘆。馬駒不好再說什麼,背著被卷,只顧朝村子東頭走去。怕惹得眾人笑話,結果終究難得避免……到哪兒去呢?馬駒茫然走過村巷,忽然想到了磚場,那兒有德寬哥擱置零碎家具的窯洞,就到那兒暫時安身吧。 彩彩端著針拿走過十字街口的時候,正好碰見馬駒肩頭搭著軍用黃布被子走過來。她在醫療站上給娃娃接種牛痘疫苗,娃娃哭,女人喊,忙得滿頭大汗。她已經從那些抱著娃娃來接種牛痘的女人們的嘴裡,知道了景藩大叔和馬駒哥吵架鬧仗的事,可沒有想到鬧得這樣嚴重,馬駒哥居然被景藩大叔趕出家門了。她停住匆匆的腳步,想和馬駒哥說兩句寬慰的話,看見馬駒哥氣得紫紅的臉膛,朝她苦笑一下,她就覺得說啥話都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她看著馬駒哥朝村子外頭的磚場走的背影,簡直難過得鼻腔里酸漬漬的了。  

    前日傍晚,在河灣柳林里,她已經知道馬駒哥心裡要說的話。她臉燒,她心跳,她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喉嚨口的話壓到肚裡去了。現在馬駒哥留在馮家灘是肯定無疑的事實了。那個厚著臉皮「爬後牆」的薛淑賢又該哭笑不得了吧?不管怎樣,她是不會再有任何興趣光顧馬駒哥家的門檻了。現在自己還有什麼顧慮呢?沒有了。在馬駒哥被景藩大叔趕出家門的時候,她要熱烈地表達自己對馬駒哥的愛慕之情——這種感情壓抑得太久,現在無論如何抑制不住了,也沒有必要抑制了。她這樣想著,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著。

    走進門,奶奶正在案板上揉面,彩彩對奶奶說:「奶,多和些面。」

    「這團面,夠咱婆孫倆吃了。」奶奶平靜地說。

    「今晌午要添一個人吃飯。」彩彩說。

    「給幹部管飯呀?」奶奶說,「還沒輪到咱們家。」

    「馬駒哥被景藩大叔趕出門了。」彩彩嘆口氣,「他還沒吃午飯哪!」

    「他吃不吃午飯,我管不上呀!」奶奶冷冷地說,「我也管得太寬了。」

    「奶呀!你——」彩彩臉微微一紅,撒嬌地說,「我今日才看出……奶奶真小氣!」

    奶奶手裡不停地揉著麵團兒,轉過頭,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瞅著彩彩,然後從面瓮上端下木盤,揭去布巾,露出一盤早已切好的細長麵條,說:「夠不夠你馬駒哥吃的?」  

    彩彩頓時明白了,奶奶手裡正在揉著的麵團,無疑是添加的一個人的飯食了。她紅著臉,抱住奶奶的肩頭,用額頭頂著奶奶的耳腮,笑著說:「我說奶奶……怎麼就……小氣了呢?」

    「去,叫你馬駒哥來吃飯。」奶奶說,象是吩咐孫女去叫回自家屋裡的一個成員一樣,「飯吃過了。」

    彩彩心裡一動,感動地盯著奶奶。在馮家灘里,只有奶奶最明白孫女的心。她知道孫女怎樣喜歡馬駒,卻又不得不和她並不喜歡的文生訂婚……看著奶奶早已給馬駒哥揉面做飯,催促她去叫他來家裡吃午飯,彩彩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馬駒哥剛剛被老人趕出來,村里正在議論紛紛,她去領著馬駒哥到屋裡來吃飯,從街巷裡走過來,讓人看見會說什麼呢?彩彩挽起袖口,說:「奶,你去叫,我來擀麵。」

    「奶奶腳碎,走得慢。」奶奶笑著說,這是奶奶多少年來少有的歡悅的口氣,「你擀麵也擀不好。」

    這是真的。奶奶擀了一輩子麵條,那手藝在村子裡是有名的,好多人家有紅白喜事,常常請奶奶去擀麵。彩彩只好親自去叫親愛的馬駒哥到她屋裡來吃飯。誰愛看就看吧,誰愛說什麼就說去吧!她要把馬駒哥從磚場叫過來,並排從村巷裡走過去,從馮大先生家的門樓前走過去,即使人們議論她和他好,又有啥可怕的呢?馮彩彩喜歡馮馬駒,今天叫他來屋裡吃飯,過後某一天宣布和他訂婚,結婚,誰還能說什麼呢?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既不是貪財愛錢,也不是追逐商品糧,彩彩怕什麼呢?她走到村子東頭的土橋上了。  

    馬駒哥坐在她家小院葡萄架下,她將給他遞上一碗奶奶擀下的又細又韌的麵條,叮囑他調上各樣配料,完全象他的媳婦那樣關照他……彩彩走過土橋的時候,想到這裡,臉又發熱了。是啊!從小到大,從早到晚,婆孫倆的小院裡是缺少生氣的。這樣一個心愛的男人——馬駒哥,坐在葡萄架下,會使寂寞的小院增添一種強悍的男子漢的氣息……

    彩彩走到磚場裡。正午炎熱的陽光烤曬著一摞摞磚坯,磚機停了,磚場上空無一人,正是歇晌時間。河南籍的郭師傅坐在窯洞門口,赤裸著上身,正在端著大號老碗吃飯。他告訴彩彩,隊長馬駒給德寬拉去吃午飯了……啊,來晚了,多遺憾!

    「馬駒,從今日起,你把伙食搭到嫂子灶上。」蘭蘭把一碗包穀面攪團兒遞給馬駒,慡快地說,「不收糧票不交錢,放心。」

    馬駒接過碗,笑笑。他被德寬叫到屋裡來,受到蘭蘭嫂子誠懇的款待。他的喉頭好象鯁結著一團又硬又澀的生柿子,沒有食慾。小飯桌周圍,已經是一片吃喝包穀面攪團兒的呼嚕聲。德寬的父親,七十餘歲的莊稼院長者,遠遠蹲在院裡的榆樹蔭涼下,牙齒脫落的嘴巴扭動著,喝著這種粗糧雜麵煮成的糊團兒。一家老小,全憑德寬養活,老人自知家中的經濟實力,拒絕兒子給他買哪怕是賤到五毛一斤的菸葉兒,悄悄揉下干棉花葉子填進煙鍋,熏一熏發癢的喉嚨……這樣的老人,活了一世,除了揮杴舞钁出笨力,有過什麼享受呢?  

    馬駒端著盛滿攪團兒的大碗,醋水水上漂浮著一層紅艷艷的辣椒片兒,雖然不見油星兒,卻撩撥得他的胃口蠕動起來。這是貧困的莊稼人春荒里很不錯的吃食了。

    蘭蘭已經變成粗悍而又潑辣的中年婦女了。上有老人,下有圍著鍋台嗡嗡的三個娃娃,她根本無意收拾打扮自己的衣著,綴著補釘的舊衫兒,裹著她壯健的中年婦女的腰身。在馬駒還小的時候,她違抗父母之命而大膽躲到德寬哥家裡,乾脆過活到一塊了。那時候,她長得苗條,短髮,穿一身學生制服,成為小河川道風傳一時的「三姑娘」。大兒子已經長得和德寬一般高了,丈母娘至今不承認德寬是她的女婿……馬駒深知,德寬跟他在三隊幹事的用心,那是憋著一腔難以出口的氣呀。

    「男子漢大丈夫,把事想開。」蘭蘭豪慡地勸馬駒說,「我爸我媽把我攆出門,比你難受得多。我照樣活著……」

    窮雖窮,這個家庭卻和諧而又溫暖。在這樣的家庭氣氛里,馬駒覺得舒坦。他和嫂子開玩笑說:「我怎敢比你……你是王寶釧……」

    「人家王寶釧守寒窯十八年,盼回來一位大將軍。」蘭蘭斜眼瞧著德寬,譏刺地說,「我爭爭搶搶嫁給他,二十年了,碗裡還是盛的攪團兒……」

    德寬抬起頭,溫厚地笑笑說:「明年再看吧!咱一料麥子打得夠你吃一年,我承包的磚場……掙下錢,先收拾打扮你,咋樣?」

    蘭蘭哈哈大笑,幾乎噴了飯,說:「我單怕你承包爛了,咱拆房賣娃也賠不起……」

    「你放心!」德寬明知蘭蘭是隨心說笑話,仍然認真地說,「你不看看,馬駒兄弟下了多大的『注頭』,怎能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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