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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蒼茫中,牛娃涉過小河,在齊腰高的麥田當中的小路上走著。一天兩塊半,一月有七、八十塊現金收入,對於多年來常常是口袋裡不名一文的馮牛娃來說,是個不小的數目了。他跟著表哥的拖拉機跑運輸,常受到拉運貨物的主顧的款待,酒呀肉呀,既不用開飯錢,也不必付糧票,嘴一抹就完了。活兒雖然又累又髒,可他有力氣,不在乎。頂使他滿意的是,完全不用操心費神,裝磚就裝磚,拉沙就拉沙,出過一陣力氣,流過一身汗水之後,爬上車廂,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飛駛。活路有表哥聯繫,車有表哥掏一百元月薪雇用的司機駕駛,笨人馮牛娃憑出笨力氣吃一份不操心的飯,夠滿意的羅!
牛娃是個孝子。他吃著不掏腰包的酒肉飯食,總是想到瞎眼老娘碗裡盛著的缺油寡味的粗食淡飯,心裡過意不去。現在,他手裡提著一串用柳條串起來的油餅,走回馮家灘來了,焦黃蘇軟的油餅,孝敬給撫養他長大的老娘。
「牛娃哎——」
牛娃一抬頭,磚場楞坎上,站著德寬和半截人來娃。他從漫坡上走上去,把油餅遞上前,大方地禮讓說:「德寬哥,吃油餅!」
「哈呀!牛娃掙下錢咧,買這多油餅。」德寬從牛娃手裡接過柳條,取下一個油餅,也不客氣,咬了一口,臉腮上鼓起一塊疙瘩。他又取下一個,塞到來娃手裡,「吃吧!咱們牛娃兄弟掙下錢了,不在乎倆油餅。」
來娃推讓著,看著牛娃豪慡的眼神,才哈哈笑著填到嘴裡去。
「吃吧吃吧!」牛娃蹲在地上,慡快地說。
「夥計,你甩開手走了,粘在你手裡的事情咋辦哩?」德寬吃完一個油餅,滿意地咂著舌頭,抹一抹厚厚的嘴巴,用煙鍋在羊皮煙包里挖著,笑眯眯地說,「你走得好灑脫呀……」
「經濟手續,我沒染一分一文。」牛娃說,「還有啥事情呢?沒有了。」
「種牛場的合同,倒讓來娃老哥催著咱們訂哩!」德寬指著站在身旁的來娃,「這可是你負責的工作。」
「我今日找了你幾回,嬸子只說你不在家,也不說你弄啥去了。」來娃證實說,「你走也不給人打個招呼……」
「我不當隊長,也就不負責啥工作了。」牛娃拖長聲調,盯著來娃說,「我給你說過,任啥事甭尋我了。你該尋誰就去尋誰,你怎麼不會聽話呢?」
「牛繩是你交到我手裡的,合同條例是你親口給我說的,我不尋你尋誰?」來娃強硬地說,揮動著短小得令人好笑的胳膊。他四肢畸形發育,腦機能卻完全正常,「要不,我把牛交給你,我不餵了,你們幹部這樣扯皮,我敢訂合同嗎?」
「你願意訂合同也好,不願意訂合同也好,隨你的便。」牛娃仍然不動聲色,拖長腔調,不冷不熱地說,「跟我……沒有關係羅!」
來娃氣得瞪著眼,說不上活來。
德寬卻微仰著頭,悠悠然噴吐著煙霧。他知道馬駒並不離開三隊的實情,心裡踏實。對於牛娃故意拖長的冷漠腔調,他不急也不氣。在牛娃撂套走掉的這一兩天時間裡,自覺地彌補他遺留下的工作上的空隙和失誤,他了解牛娃的脾性,知道該用什麼辦法來對付這個火爆的傢伙。他笑著說:「你拉上咱的公牛,游村串寨去夸莊。好些人拉著發情的母牛,滿馮家灘尋你牛娃哩。我和來娃好歹把人家勸回去了。開莊的準備工作還沒弄妥,讓人家再等兩天。人家不知從誰嘴裡聽說你不當隊長了,莊場也不辦了,氣得愣罵愣罵——」
「罵我?」牛娃急問,「罵我啥話?」
「罵得好難聽。『羞先人哩!把公牛拉上滿世界夸莊,惹得別人把母牛拉來配種,自家又不開莊咧!馮家灘三隊的幹部,說話踉放屁一樣。』你聽聽,罵誰呢?」德寬不緊不慢地說。
「哈呀!狗東西罵得真殘火!」牛娃聽罷,臉臊紅了,「我好冤枉哇!」
「人家沒罵你一人,罵的是『三隊的幹部』嘛!」德寬看著牛娃發火了,又勸慰牛娃說,「你挨兩句罵怕啥?只要天天能掙兩塊半,給老娘天天孝順一串油餅,罵兩句風颳跑了……」
「罵吧罵吧!」牛娃嘆口氣,似乎一下子變得沒氣了,「他能罵好久呢?反正我不管了。」
「夥計,我給你說,開莊的準備工作全然弄妥了,圍架裝好了,人手也安排好了,後日——開莊,你等著看熱鬧吧!」德寬滿懷自信的口氣,激勵牛娃說:「來娃的合同等你簽字哩!」
「你簽字去吧。」牛娃搖搖頭,漠然地說,「好了,來娃老哥,德寬哥會簽合同的。你快回吧!」牛娃想把來娃支使開,好讓他和德寬單獨說一點心事。
「只要是三隊的幹部,誰簽字咱都沒意見。」來娃說著轉過身,走了。
牛娃瞧著遠去的來娃,回過頭來,壓低聲兒,不好意思地說:「德寬哥,我想托你辦一件事……」
「只要哥能幫上忙,儘管說。」德寬滿口應承。
「俺表嫂給我介紹下一個女人……」
「噢!」
「那女人是離下婚的。男人前年考上大學……」牛娃臉上熱臊臊地,給德寬介紹情況,「那女人要尋個可靠農民,不管窮富,正合咱的境況。好在她沒生娃,沒得牽連……」
「好喀好喀!」德寬贊同說,「咱農民就要尋這號實心實意以土為生的女人。你加緊辦。」
「我表嫂說,她負責做女方的工作,叫我再尋一個介紹人,向人家說明咱的境況。」牛娃說,「我想來想去,你老哥辦事穩當,也知我的底細。」
「我可沒有說過媒啊……」德寬有點為難,「你該找劉紅眼,那是說媒聯婚的專家……」
「我跟那貨沒言兒!」牛娃一口回絕,誠懇地央求說,「咱要尋可靠的人辦事。」
「好!」德寬一拍手,慡朗地說,「我讓你蘭蘭嫂子去給你辦事,人家比我會說話……」
「也好。」牛娃笑了,「你給蘭蘭嫂子說說。」
「怪道……你今日給我吃油餅,原是有喜……」德寬哈哈笑著站起,「不管咋樣,這個媳婦哥讓你嫂子全力以赴……」
牛娃羞怯地笑著站起來。粗魯的小伙子,在渴盼的喜事臨頭的時候,反倒忸怩侷促了,為難地說,「我沒得依靠,俺媽眼窩不好,凡事都得自己張羅……」
「放心!你的事就是哥的事。」德寬暢快地說,「明天叫你嫂子就過河去。」
牛娃感激地點點頭,羞怯而幸福地笑著。 北方五月的夜晚很短,天亮得早。馬駒騎著自行車,跑過四十華里路程,踏進河口縣城的時候,機關單位才剛剛上早班。
古老的河口縣城,現在分成新城和老城兩部分了。老城是舊縣城的所在,狹窄的街道,低矮的棧鋪,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新城是近兩三年間興建起來的新街,寬闊的柏油路面,設計新穎的一幢幢樓房。縣人民政府已經搬遷到新城區來了。農貿市場沿襲歷史習慣,設置在老城裡,這裡的市聲早已喧鬧熙攘起來。從山地趕來出賣山貨的農民比河川里的農民穿戴更不講究,頭上纏著油漬漬的布帕,沾染著松脂和污垢的黑手,在糙帽底下捏碼號。穿著講究的縣城居民,一早趕來採買鮮菜鮮果和鮮蛋,到處是買主和賣主爭議價格的聲音。這兒也有穿著當代中國最時髦的服裝的青年男女在人流中溜達。緊繃著屁股的牛仔褲和喇叭褲,與莊稼人的大襠褲混雜在一起;披肩的長髮與莊稼人的光頭同時並存。馬駒推著自行車,在擁擁擠擠的街道上走著,好容易找到飲食公司的原址,人說公司搬到新城裡去了。他急匆匆從人窩裡擠過去,找到新區大街上。這兒清靜多了,在大街正中,豎起一座四層樓房,米黃色的牆壁,這是河口縣城最顯眼的一幢建築物了,半空里掛著「河口飯店」四字橫匾,大門口掛著「河口縣飲食公司」的白底黑字的漆牌。安國叔在這兒肯定無疑了。
一樓是食堂營業廳,二樓是旅館部,馬駒走上三樓,在掛著「經理辦公室」木牌的門口停住腳,叩響了木門板,心在胸脯里不安地騰跳起來。他是找安國叔說一句欺哄父親的謊話,想來真有點彆扭。
安國叔手裡捏著一支黑色雪茄,指指對面的沙發,讓他坐下,說:「你來得這早?」
馬駒笑笑,坐下來,接過安國叔遞來的殷紅的茶水,怎麼開口呀?
「我以為你昨天會來的。」安國叔說,「你把證明和介紹信都帶來了沒?」
「昨天有點事……纏住了。」馬駒不好意思說出薛淑賢來到他家的事,「本該昨日來……」他沒有回答介紹信的事。
「這幾天,好多人圍著我嗡嗡。買了一輛汽車,人都瞅見了,都來給我舉薦司機。嗨呀,一個桃兒,惹得一山的猴兒都急咧!」安國叔以一種莫可奈何的口吻說,「你一來,往駕駛樓里一坐,省得我給那些人白費唇舌。」
安國叔用他開車是十分真誠的,馬駒愈覺不好開口了。這當兒,門被推開,走進一位戴著黃腿近視眼鏡的中年人,打量了一會兒馬駒,似乎有話不好直說,隱隱晦晦地說:「馮經理,木材公司耍麻纏了。業務科長的小舅子從部隊剛回來,是個司機。咱要是不答應,原先給咱的那幾方松圓木,就沒門兒咧……」
「先不管他。」安國叔手一揮,「離了他娃子,我照樣睡松板棺材。不要了,他的松圓木不要了!」
馬駒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安國叔生氣,看著那位戴眼鏡的幹部走出門去,心裡感到窘迫和壓抑。
「看看,馬駒,又是一位競爭者。」安國叔毫不掩飾地說,「木材公司答應給我五方松圓木,我們這兒有幾個同志想給老人做棺材,我也想弄兩副,我和你嬸都老了。這個業務科長想叫他小勇子來開車,卡我的脖子……」
馬駒其實早已揣摸出這種關係,安國叔一說便朗然明白了。
「安國叔,那就讓木材公司那個業務科長的小舅子來開車吧。」馬駒藉機撒手,「免得起磨擦。」
「你不管。你只管開你的車。」安國叔又一揮手,「業務科長那娃子算哪一路的『報馬』?撇開他,我照樣弄來松圓木,還要從木材公司買。他能卡住我,算日了鬼咧!」
「安國叔,我今日來……」馬駒為難地說,「就是想給你回話……我不能來開車了。」
「你說啥?」安國叔停住踱著的腳步,一愣,瞪著眼。他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答覆。
「我手裡拴著隊裡好多事,甩不開。」馬駒誠懇地解釋說,「你的好心好意,我知道。」
「唔!」安國叔恍然大悟,顯出一縷不屑的微笑,「那你何必跑來呢?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