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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蘭拿到什麼人給她的一封信,坐在門口的燈光下拆看起來,看無了,又翻著報紙看起來。這人真是性涼呢!他們要過河,還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來。
曉蘭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著,站起來,把報紙塞進背兜,和老校工告別一聲,走進五里鎮狹窄的街巷。
小鎮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於生氣,一幢一幢店鋪的門口,坐著或躺著乘涼的男女,電視機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麼武打片子驚起一陣陣大呼長嘆……
走過五里鎮短淺的街道,走下場楞了。河灘里,抽穗的稻秧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里透著星光,閃閃發亮。青蛙從路邊的糙叢里蹦起來,撲通撲通跳到稻田裡去。夜風從河川上游吹下來,挾裹著瓜果成熟的絲絲香味,灌進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慡。
一隻青蛙撞到她的腿腳上,嚇得她尖叫一聲,跳起來,差點摔倒,雙手撲抓住他的肩頭。他站住腳,哈哈笑著,笑她的膽子太小了。青蛙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小時候,他和小夥伴們在稻田楞坎上割糙,把麥秸稈兒塞進青蛙的屁眼兒,吹得小青蛙肚子圓滾滾的,眼睛都翻鼓出來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聽他講這樣殘忍的遊戲。
「你投籃的時候,連看籃環兒也不看,怎麼投得那麼准!」
「怎麼能不看籃環兒呢?看。」
「我發現你就不看,跳起來就投,刷——進了!我在場子外頭看過好幾次了。」
「當然,主要憑手勁兒……」
「我怎麼越認真越是投不准呢?」
「不能太認真,越認真越投不進去。」
「哈呀!沒聽說過,隨隨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隨隨便便地投……」
「教練老師可沒講過你這理論,總是要我們認真。」
「越認真越緊張,緊張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隨隨便便。我一跳起來,就不管啥啥了,球場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不必緊張……」
夜風輕柔,沙灘綿軟,星光在河水裡閃爍,河灘夏夜的安謐和清慡,簡直使人無法回想晌午時分那令人燥熱不安的陽光。旱季里,河灘裸露著沙子和石礫,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嘩嘩嘩地淌著,水聲像金鍊條發出的脆響。
他脫掉鞋,把藍色的運動褲往上拉一拉,褲腳的鬆緊帶兒就卡在膝蓋上頭。河水很淺,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涼的流水,嗖嗖嗖地從腳面上流過去。他走過幾步,沒有聽見她下水的聲響,就轉過身,發現她仍然站在岸邊。
「水淺得很,過呀,沒事兒!」
她站在水邊,歪一下頭,沒有吭聲。
「你在籃球場上拼得多凶呀!這點點水,倒怕咧!過吧,沒一點危險……」
她又歪一下頭,仍然沒有吭聲。
「咋回事呀?」他無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轉回去,「你家也住在河邊上嘛!河邊的娃娃誰沒耍過水……」他不在意地嘟囔著,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頭,羞怯地吱唔著,「……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麼不能下水呢?又沒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細問,卻又作難地說:「那咋辦?夏天,木板橋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揚起頭,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背我過河嗎?」
「那……」他口吃了,臉上先熱了,他可從來沒有背著一個大姑娘過過河,遲疑間,他忽然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河邊上的莊稼人,男人背女人過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給自己鼓勁,從不必要的拘謹里解脫出來,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蹲下身來了。
她哈哈笑著,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處,天真的純潔的笑聲,不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態,也使他頓然覺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來,她可真輕,幾乎感覺不到什麼負載的份量。
她的手輕輕地扶著他的肩膀。他的雙手背向身後,掬著她的兩隻膝蓋,走到水裡了,她仍然開心地在他背上嘎嘎嘎地笑著。
「你的肩膀多寬呀!」
「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壯腿……」
走到河心了,水沒過他的膝蓋,嘩嘩嘩響著。她的兩隻手從他的肩頭上伸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他當是她害怕了,給她壯膽說:「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馬上就過去了……」
她的嘴巴卻湊到他的耳邊:「你真傻,還要問人家為啥不能下水……」
「我……沒有問。」他分辯說。
「問來……」她撒嬌地說。
「沒……」他還沒有說完,她卻把頭伸過來,猛然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的心怦地一跳,眼花了,雙手鬆開了。糟了!撲通一聲,她從他的後背上跌落下來,落到水裡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該怎麼辦。
她嘎嘎嘎笑著,揚著甩著手臂,從河水裡跳過去,站在岸邊,笑得前俯後仰。
他從河裡走上岸,為難地說:「怎麼辦?你的衣服弄濕了。」
「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認真地說,「一直朝前走,不准回頭。」
他老老實實朝前走,沒有回頭,脖子連擰歪一下都沒有。走上河堤,在楊柳林帶里坐下,他看見她蹦著跳著從沙灘上跑過來,走上堤岸,在他旁邊的沙堤上坐下來,早已換上一條乾淨的運動褲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開手臂,擁抱身旁的姑娘。
「好呀潤生!不背人家你就說不背,為啥把人扔到河裡?」她故做生氣地噘著嘴。
「不是你在我臉上……」他鼓起勇氣,終於還是沒有說清楚,「倒怪我!」
「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頭,羞怯地說,「真的……不小心……」
「那我也……碰你一下!」他無法抑制心裡湧起的強大衝動,伸開手臂,猛然把她摟到懷裡。
她蹦起來,嘎嘎嘎笑著,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兩步蹺過去,站在她的跟前。
「坐下。」她按著他的肩膀,「咱們說說話兒。月亮多好!」
「我不想說話……」他坐下來了。
「那……我給你唱歌。」她說。
他輕輕地點點頭,把一隻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沒有動。
她凝視著星光閃爍的河水,輕輕唱起來:
九九那個艷陽天,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邊。
他不敢再魯莽了,把一隻手臂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風輕柔,歌聲婉轉。李谷一相形見絀了,從來沒有什麼人的歌聲能這樣一絲不露地溶匯進他的胸膛,他的心,他渾身的血液;什麼流行的輕音樂,什麼校園歌曲,也都相形見絀而銷聲匿跡了。整個世界就只蕩漾著這樣一曲歌兒…… 刷——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現在雙手摸緊杴把兒,前弓後踮著雙腿,從少樑上鏟起一飽杴混合著沙子和石頭的砂石,拋向雙層鐵絲羅網。太陽已經托上秦嶺群峰的上空,溫暖的陽光羞怯地灑在沙灘上,嚴寒開始消退,河水閃閃發光。
他有意無意地瞅一眼對岸的河堤,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枝,佇立在天空中,樹下的河堤的沙地上,留下他和她相依相偎的足跡,人生第一次接觸異性,第一次擁抱和親吻,第一次聽一個心愛的人兒專為你唱歌,永遠烙進心上,難以忘懷了。他每天走下河灘,不由得瞅一眼他和她坐過的那一段河堤,他背她涉水過河的那一段河口,天夭如此。
他後來就明白了,她說她不能下水,完全是一種託辭。她說到學校去拿報紙,無非是把時間拖得更晚一些,好使那些在河灘稻田裡貪戀幹活的莊稼人走光去盡。由此可以追索得更遠一些,在縣上籃球聯賽期間,女隊員常常幫助男隊員洗衣服,曉蘭總是及時地從他的床頭把汗漬斑駁的衣褲搜走,洗得乾乾淨淨,疊得平平整整,放到他的床頭,別的女同學根本插不上手。她常常在他上場的時候:在場外觀看,給他遞毛巾,桔子水……看來她對他早已有心了,而自己卻糊裡糊塗,不過覺得曉蘭和自己既是同班,又同是小河北岸的同鄉,自然更熟悉更親近一些。沒有料到,她忽然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令他不知所措,慌慌亂亂中把她從背上撂到河水裡了……真是不期而遇!
在學校的籃球場上,他一躍而起,空中攬月似的搶到對方的籃板球,衝過層層堵截,可以一氣把籃球帶過中場,那球似乎粘在他的手掌里,難得脫掉,然後跳起,單手托球,往下一扣,籃網上刷地一聲響,球兒連籃環兒的邊也不撞,動作簡捷,姿勢優美。在他的周圍,常常圍隨著一夥崇拜者。可是一坐在教室里,他的魔力,他的風韻,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學生。他沒有想到過戀愛,更沒有瞅瞄過班裡哪一位女生可以成為他的追求對象,儘管已經有傳聞散布,說他們班裡已經形成了「四對」,可是沒有包括他和劉曉蘭。平心而論,他就是沒有想過嘛!
沒有想過的事一旦發生,不期而遇的事一當遇到,曹潤生的心再也安穩不住了。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桌子上,眼睛不由地從書本上移開,越過一排排男生和女生的腦袋,停留在劉曉蘭蓬蓬散散的頭髮上,那頭髮的顏色有點黃,下梢甚至有點發紅,卻是那樣蓬鬆,那麼柔軟,隨著她寫字的動作一抖一抖的。
班際之間的籃球賽時常舉行。他活躍在自己的自由王國里,不由地搜索掃瞄場外圍觀的觀眾,一旦在人叢中發現了劉曉蘭,他抓籃板球的成功率更加提高,帶球越過中場的速度更加迅疾,躍起投籃幾乎是百發百中,當然,姿勢是更加優美而簡捷。相形之下,如果發現劉曉蘭不在場外觀看,無論搶接籃板球,無論躍起投籃,都往往發揮失常,令班主任嘆惋。他在心裡罵自己:你這是怎麼了?依然不頂用。
緊張的畢業考試迫在眉睫,接著就是決定人生去向的關係重大的高等學校統一考試。教室里的燈光徹夜不熄。幾個家在農村的老師的老婆利用兩間廢棄的勤工儉學的工房,辦起了小飯館,專售涼皮和紅豆稀飯,晝夜開門營業,掙那些開夜車的學生的夜餐費。其實,真正在酷暑季節里苦熬苦鬥的,不過是班級里的為數甚少的幾個尖子學生,因為有考則必中的信心,所以苦攻的勁頭愈足,而對於絕大多數學生來說,仍然是按時就寢,如時起床,有一些同學已經打定主意:一當畢業考試完畢,就自動回鄉務農了。曹潤生只是打算碰一碰,碰不上了,自然回家去務農。教室里,校園中的樹蔭下,五里鎮旁邊的小河邊,全是應屆畢業生的天地。在河邊的柳蔭下,他和劉曉蘭在背英語詞彙。
「曉蘭。」他叫。
「嗯。」她頭也不扭,在念著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