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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南源那刀裁一樣的平頂現出清晰的輪廓來,從夜幕黑沉沉的罩衣下分離出來,楊柳林帶的梢頭也從夜幕里擺脫出來,現出青色的枝椏,包穀稈燃起的火光暗淡了,黎明來到了。
村子裡有了響動,河灘里有人在大聲咳嗽,白楊甬道上,有人影晃動,車軲轆在凍結的土地上撞出嘡嘡的響聲……終於,有人走到沙灘上來了。
今天,他是第一個迎接黎明的人。往昔里,他總是睡得醒不來,即使偶爾被尿憋醒了,仍是捨不得離開暖烘烘的被窩。現在,他站在沙灘上的羅網跟前,看著黑夜的暗影怎樣一層一層被黎明的光亮所驅逐,看著從曹村通河灘的大路上走來,一個一個莊稼人,他心裡頓然萌生起一股豪氣,我是第一個起得早的人羅!
「哎呀!潤娃!哈呀呀呀!」長才大叔人未來而聲先至,大聲噓嘆著走來了,「真是個勤快的娃娃,起得多早!真是發了狠心咧……」
潤娃拄著杴把兒,沒有吭聲,瞧著長才大叔在沙灘上急急忙忙走過來,他的羅圈腿上裹著厚重的棉褲,在沙地上一踩一溜地走著,笨拙的樣子,活像一隻撲拉著翅膀的老母雞。
「你昨晚啥時候回來?讓我老等!」長才大叔走到當面,喘著氣,「剛才我去尋你,一摸被窩都涼咧!你大概一宿沒挨炕面兒……」
「有啥緊事嗎?」潤生問,剛剛給他賣掉積存了幾個月的石頭,還有什麼急事一天兩頭尋他呢?
「緊事,當然是緊急事,還是不小的個大事哩!」長才大叔語言重複,紊亂,這是他的一貫性的特點,不過口氣聽來卻是樂悠悠的,「你咋日後晌走了以後,好些鄉親來盤問我,問你跟砂石管理站有啥樣的熟人。我說,你的一個女同學在那兒開票。你看,我不說不成嘛!有人已經掃風咧……」
「這算啥緊急的大事呢?」潤生笑笑。
「甭急。你坐下,烤會兒火,該當歇氣咧!」長才大叔在火堆旁坐下,兩個指頭從火堆里捏起一塊火星,輕輕按在煙鍋上,在棉褲上擦擦被火燙燒的指頭,說,「你聽我說。」
潤生蹲在火堆旁,把雙手伸到火堆上烤著,頭側著,聽長才大叔說什麼緊急的大事。他料就他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長才大叔一向說話聲高,有點虛張聲勢,大夥背地裡叫他「颳大風」的綽號。
「潤娃,你常看報不?」長才大叔問。
「大隊的報紙全給隊長他婆娘擦了屁股,誰撈得到手呢!」潤生笑著說。
「收音機你該有吧?」長才大叔依然認真地問,「念書人都愛看報聽廣播。」
「你到底要說啥事?還說緊急,真要是緊急事,早叫你給羅囉嗦嗦地耽擱得冰涼了」。
「你要是常聽廣播,我問你——聽沒聽到過,人家說西安城北啥村子,農民自己成立了『養雞協作會』?」
「聽到過。那是個養雞專業村。我在『對農業廣播』節目裡聽過。那村子叫什麼名字,記不得了。聽是聽過。」
「看看看!」,長才大叔磕著煙鍋,「昨日後晌,你不在,好些人說他們在廣播上聽到了。聽到了就想學那樣子,成立咱曹村的『撈石頭協作會』哩!」
「那就成立吧!」潤生冷淡地說。他的心沒有安在這沙灘上,不過是臨時干幾個月,撈夠了足以買回十箱蜜蜂的錢,他就要撤羅拔腳了。他從來也沒想過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沙灘,兩年也不曾想過。至於成立不成立什麼協作會,與他關係不大。要是成立養蜂人協作會,他會大感興趣的。他說,「那就成立吧!」
「『那就成立吧』,你倒像不粘事一樣。」長才大叔很不滿意地說,「大夥瞅你……當會長哩!」
「那哪兒使得嘛!」潤生急了,萬萬沒有料到,他要當什麼會長了,「我不干!」
「大夥瞅見你和管理站的那層關係羅!」長才大叔說,「當然……主要是大夥看你公道,老實,肯幫助像我這號笨佬兒……」
「我不干……」潤生說,一點也不含糊,「我干到春節,過罷年,再不下河灘咧……」
這當兒,從灘地里通到河岸邊來的大路口,擁擠著一堆人,嘻嘻哈哈,高聲闊談著什麼,像是圍觀耍猴的遊戲一樣有趣。
「那些人圍在那兒看啥西洋景哩?」長才大叔問。
「你去看看吧!」潤生笑著說。
長才大叔站起來,又把一粒火星捏到煙鍋上,噴著藍色的煙霧,扭著醜陋的羅圈腿,趕去看熱鬧了,走出五六步遠,又回過頭來,叮囑說:「眾人托我先給你透透風,你甭一口回絕嘛!逢事多想想,甭違拗眾人……」 潤生撥拉著火堆,使沒有燃盡的柴禾重新冒煙起火,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次走進鄉砂石管理站的大門了,好多鄉親卻不明底細,給他送禮,又要成立什麼撈石頭的組織,企圖通過他和她的同學關係圖得賣石頭的方便,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不過,所有這一切令人難堪的局面,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那邊——好多人圍觀的現場,正是他別出心裁製造出來的。他把昨晚收到的糕點、瓶裝酒、香菸,全部裝在一隻竹編提籠里,擱到下沙灘的河岸邊的路口,掛著一絡紙條:請認領自己的東西。
聽見從那兒傳來的嘻嘻哈哈的議論,潤生現在很得意,很欣賞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光明磊落而又奇特的方式。他雖然一直念書,沒有經過世事,卻耳聞過不少醜惡的社會現象,莊稼人對於有權而謀私的幹部,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情緒,深深地震動過十八歲的哥哥的純潔心靈;老師在政治課上講到的不正之風對於黨的戰鬥力的嚴重危害,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擔憂。他曾經想,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如果我當縣長的話,把那些贓官統統開銷回家……他現在把那些送給他的禮物全部擺到大路口,表示他對此類事情的態度,這是他昨晚最後想到的辦法。
「嗨呀!潤娃,你咋弄下這號沒名堂的事?」
潤生一轉過頭,長才大叔從背後走來,臉色都變了,非常懊惱的樣子,壓著聲兒抱怨他。未等他開口,長才大叔蹲到面前,火燒火燎的樣子,說:「你這不是故意給人難看嗎?」
「那有啥難看的!」潤生不以為然,「是誰送的東西,誰領走好咧,簡簡單單的事嘛!」
「誰現時當著一河灘的人,好意思領走那些東西呢?咹?」長才大叔的聲音又壓不住,高了,「那裡頭也有我送給你的兩樣東西,你叫我怎好伸手取出來呢?我這老臉擱哪兒去?」
潤生看著長才大叔扭歪了的臉,沒有說話。是啊,這種辦法雖然表白了自己,卻使長才大叔這樣老實巴交的人感到難堪了。
「你不願意收受這些東西,也行嘛!你悄悄給人家送回去,兩方面都好看嘛!這樣——」長才大叔嘆口氣,惋惜地說,「你要得罪人了……」
「我想過悄悄送還的辦法,又怕有人再送來。這樣一搞,就沒人再添麻煩了。」潤生也有點惋惜地說,「這麼辦可能要得罪鄉親……」
「你說你不『受貢』,人家可要怨你高傲,不肯給鄉親幫忙。」長才大叔更加深入地釋闡他的見解,「鄉村裡的莊稼人,雖是痛恨旁人走後門,臨到自己有急事要辦,還要尋情鑽眼兒找門路。咋哩?正路走不通喀!只有走後門……」
「罵就讓人罵吧!反正咱沒做不明不白的事。」潤生硬著頭皮說,「天長日久,鄉親會明白的……」
「淨說傻話!天長日久,人都叫你得罪完咧!」長才大叔開導地說,「農村里,人老八輩住一塔,得罪不起人哩!你娃正年輕,要活人,叔是替你擔心哩!」
「唔呀!這事倒弄瞎塌咧!」潤生悻悻地說,「世事真箇複雜……」
「鄉城裡外一個樣兒,哪兒也不是簡簡單單!」長才大叔得勝了,「走,快去把那些東西提回來,免得……」
「這……」潤生猶豫不決。
「你不去我去,我去給你提回來。」長才大叔說著,竟然照直走去了。
那雙醜陋的羅圈腿,在沙地上扭著移著,越來越遠,倒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子,一頭牽著那雙腿,一頭牽著他的心,那雙羅圈腿朝前跨出一步,潤生的心就被扯動一下。讓長才大叔把那隻竹編的提籠拿回來,就等於在曹村眾多的莊稼人面前,承認自己做錯了。可是,錯了嗎?錯在哪條理兒上了?得罪人並不一定都是做錯了嘛!他的心在痛苦的扭動,頭上竟然冒出汗水來了。長才大叔一旦把那些東西提回來,就等於自己唾到自己臉上,就會給曹村人留下一個談笑的好話題……
長才大叔已經走近那個路口了,潤生的心被揪得透不過氣來,他終於忍不住,從火堆旁跳起來,像爭搶籃球一樣奔跑過去,在長才大叔剛剛彎腰的時候,搶先一步把竹編籠兒提起來了。長才大叔驚愕地瞪起眼睛,不知所措。
太陽已經升起來,微弱的卻又溫暖的冬日的陽光灑在沙灘上,已經有女人和娃娃提著裝著吃食的籠兒罐兒走到沙灘上來了,好多人丟下鐵杴,手裡拿著饃饃,趕過來看熱鬧了。對於從早到晚抓摸石頭的莊稼人,這無疑具有吸引力;對於沉悶而又沉重的勞動,這無疑更使人開心,算是一個插曲。大夥瞅著那裝滿瓶兒包兒的竹編籠兒,嘻嘻哈哈,議論紛紛,說著損話刺兒話,從沉重的勞動下得以解脫了。包括那些最貪活兒的漢子,也經不住一陣陣笑聲的誘惑,丟了家具跑來湊熱鬧了。
「叔伯爺們!」潤生自然地成為這場活報劇的中心人物,他揚起頭,紅著臉,誠懇地說,聲音都顫了,「我是晚輩娃娃,咋敢吃大叔大爺送給我的東西……」
眾人驟然閉了口,齊刷刷靜下來了。這些莊稼人也不是沒有經見過世面的人,他們經過怕人的「四清」和「文革」運動;平常時月里,也常有縣上和公社的幹部到曹村來開會做報告,縣委一位副書記還來過一回哩!他們聽過一套又一套的理論,開過數不清的會議。現在,在沙灘上,這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兒的一句開場白,把他們震住了,亂七八糟的喧笑全部銷聲匿跡了。這是怎麼了?綽號牛王爺的曹老大的獨生兒子潤娃子,要幹什麼呢?
「我確實沒辦法給這麼多人賣掉石頭。真的,沒有辦法。管理站倒是有個同學,可是……這麼多人……」潤生說到這兒,忽然心底一沉,有種十分難受的感覺襲來,他想到了她。她和他好過。她已經明白地告訴他,她和他的關係完結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衝動,不要使眼淚忍個不住而流出眼眶,「即就是我能替誰賣一些石頭,我也不敢收受叔伯爺們的禮物,我是個娃娃呀!哪有長輩人給晚輩人送禮的……」
誠能感動天地。好多人投來讚賞的目光,竊竊私議著。長才大叔突然從蹲著的人後躥到中間,濺著唾沫星兒,大聲感嘆著:「好娃好娃!鄉親們,大家甭為難潤娃了。有事找他,他肯定幫忙,我敢保證!千萬甭亂送東西,人家娃娃不受貢品……」他的愚魯的憨態和實話,引得莊稼人善意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