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四妹子像是受了侮辱,轉過身,把二姑一拉,說:「劉叔,俺也走咧!」
劉紅眼急忙拉住四妹子的胳膊。
二嫂從樓梯口把呂建峰也拽過來。
「這主意我坐了!買!」二嫂說,「四妹喜愛這料子嘛,愛了就買麼。為這點事鬧彆扭,划不來。買買買!」
一件嘩嘰料兒扯下來了。
呂建峰皺著眉頭掏了錢,老大不高興。
四妹子想到這事,心裡覺得挺傷心。一抬頭,猛然看見村口擁著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幾個小女子唱歌似地叫著四妹子的名字,她們在村口必經之地截住看她……
「抬起頭走路,誰也甭搭理。」二姑說。
四妹子跟著二姑,從嘰嘰咕咕嘻嘻哈哈的夾道中走過去,直到劉紅眼把她們引進呂家院子。
劉紅眼引著四妹子,先走進上房裡屋,指著一位老漢說:「這是你爸。」四妹子看也不敢看一眼,輕輕從嘴裡擠出一個「爸」字。劉紅眼又指著一位老婆說:「這是你媽。」四妹子又叫了一聲「媽。」劉紅眼又引著她到正堂客廳,這兒聚著好多人,劉紅眼一一指給她:這是你大嫂,二嫂,大哥,二哥,姨媽,姨伯,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她就一一叫過,那些人聽著她叫,不好意思地應著,隨後,劉紅眼把她交給呂建峰,讓他把她引到僻靜的廈屋去。
他引著她,推開廈屋門,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他從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遞到她面前,說:「喝點水。」
四妹子沒有抬頭,接住了水杯。
他在把茶杯遞到她手裡時,歪一下頭,悄聲怨艾地說:「那晚在你家,你給我連水也沒讓一杯。」
四妹子一抬頭,看見他佯裝生氣的眼睛,立即爭辯說:「倒了水咧!」
「那是二姑給我倒的,不是你,」他說。
「誰倒都一樣,只要沒渴著你。」她說。
「不——一——樣!」他拖長聲調,煞有介事的鄭重的口氣,一板一眼地說著,隨之俯下身,眼裡閃she著熱烈的神光,「不管咋樣,我今日完全徹底為你服務。」他對她滑稽地笑笑,就走出門去了。
四妹子坐在小廈屋裡,心在別別地跳,這個陌生的家,就是她將來的家,她將與劉紅眼剛才一一介紹過的那些爸呀媽呀哥呀嫂呀在一個大鍋里攪勺把兒,在一個院子裡過日月。他似乎不像背見時留給她的憨乎乎的印象,而變得有點像另一個人了。是的,在他們家裡,他出出進進都活潑潑的,說話還有點滑稽,竟然記著她沒有親手給他倒茶水的事,可他那晚只會說「沒意見」……
這間小小的廈屋,盤著一個土炕,炕上鋪著粗家織布床單,被面也是黑白相間的花格家織布料,桌子上和桌子底下的地上,堆著兩三個拆開的馬達的鐵殼,紅紫色的漆包線,螺釘,錐子,鉗子等,混合著機油和汽油的氣息充斥在小廈屋裡。四妹子雖然嗅不慣這股氣味,卻對屋子的主人頓生一種神秘的感覺。
大嫂進來了,拉她去吃飯。
早飯是臊子麵,聽二姑說,關中人過紅白喜事,早飯全是吃臊子麵。她和那些親戚坐在一張桌子上,二姑坐在貼身的同一條長凳上,呂建峰跑前奔後,給席上送飯。他把一碗臊子麵先送到坐在上首的劉紅眼面前,然後送給二姑,然後送給四妹子,然後送給其它親戚,次序明確。四妹子又想起他說的沒有給他倒水的話來。他又端著空盤出去了。
大家都十分客氣,彬彬有禮,互相招呼,推讓,誰也不先動筷子,只有劉紅眼帶頭髮出第一聲很響的吸吮麵條的聲音之後,隨之就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吸食麵條的聲浪,聲音像扯布,噝啦——噝啦——四妹子最後才捉住筷子,輕輕挑動麵條,儘量不吃出聲音……
剛剛吃罷飯,四妹子又被大嫂引進廈屋,背見時已經見過一面,並不陌生。大嫂長得粗壯,大鼻子大眼闊嘴巴,完全以主人的神氣說話:「四妹子,你看看,你的女婿娃兒給屋裡淨堆了些啥?你一看就明白,我三弟是個靈巧人兒哩!」
門外騰起一陣嘰嘰嘎嘎的笑聲,大嫂忙迎出去。四妹子從門裡看見,一夥姑娘媳婦擁進房裡,正在看那些布。那些幾天前扯回來的布,現在放在上屋裡的桌子上,供人欣賞,想到那天扯布時為那件毛嗶嘰發生的糾葛,她心中至今感到彆扭,他一甩手竟走了!為了節省幾十塊錢,他寧願與她吹!她就值那一件毛嘩嘰料子嗎?
那些媳婦姑娘看夠了,議論夠了,就像洪水一樣湧進廈屋來,欣賞她來了。她們全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她看,壓著聲兒笑著,竊竊私議著,不知誰從門口叫了一聲:「多漂亮的個人兒呀!」全都哈哈嘎嘎笑起來。她們也不坐,互相搭著肩,拉著手,只是從頭到腳盯著她看。四妹子被看得不好受,也無法迴避,不過沒有人調笑,二姑說,訂婚時是不興許胡說亂鬧的,只許來看,看買下的衣料,看媳婦的人品,那就讓人看吧!
這一撥姑娘媳婦看夠了,嘻嘻笑著議論著走出門去了,另一撥媳婦姑娘又湧進來看……整整一個大晌午,川流不息,四妹子和買下的那些衣物展覽在這兒,供呂家堡的女人們欣賞,品評,嘻嘻哈哈笑,直到擺上午席來,那些女人才譁然散去。四妹子又被大嫂拉上飯桌,沒有食慾。她頓然悟覺出來,訂婚的這種場面,是一種輿論形式,向全體呂家堡村民以及呂克儉的新老親友宣布,呂建峰訂下了這個媳婦,日後要再反悔,那就承擔眾人的議論吧!
午飯以後,又有人來繼續觀賞。四妹子實在受不了了,悄悄催促二姑:「回吧!」二姑勸她耐心,說這裡就是這號風俗,誰家女子都免不了這一回,儘管她們看別人,她們終有一天也要被人看,被人欣賞的。
直到日壓西山,四妹子和二姑在呂建峰全家人和親戚的簇擁中走出門來。兩位老人在門口停步了。幾位親戚送到街巷裡也停步了,大嫂和二嫂一直陪送到村口,再再道歉,說沒有招待好客人,再再叮囑,路上慢行。出村以後,四妹子長吁一口氣,身上的芒刺全都抖落乾淨了。她忍不住說:「劉叔,你也回吧。」
劉紅眼哈哈一笑:「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哩!」
呂建峰落在最後,胳膊上挎著一隻大紅包袱,說:「劉叔,讓她們順手捎回去……」
「胡說!」劉紅眼瞪起眼睛,「哪有讓人家自己帶回去的道理?這是你娃子給人家四妹子的聘禮聘物,必得由你送去,才見誠意。你只圖簡單,連規矩也失丟了……」
十天沒過,劉紅眼又踏進二姑家門來,是一家人正在吃夜飯的當兒。劉紅眼帶來呂家的動議:「五一」結婚。只是出於一條非常現實的考慮,趕在夏收前結了婚,可以分一份口糧,而夏季的麥子是一年的主要口糧。劉紅眼設身處地地說:「其實,這樣也好,呂家多分一份口糧,你這兒也減少了負擔。四妹子在你這兒住著,既不能分口糧,連工分也掙不成。呂老大倒是想得周到,遲早是一家人喀……」
「先讓四妹子說話。」跛子姑夫倔倔地說,聲明他並不嫌棄妻子的侄女吃他的口糧,「咱家不管糧多糧少,有咱吃的,就有四妹子吃的,這能見外?四妹子在咱家,就是咱家的娃嘛!」
「趕得太緊!」姑婆也發表聲明,「訂婚上下才幾天……」
「你看呢?」二姑瞅著四妹子。
「姑……你看著辦……」四妹子低著頭。
「你說結就結,你說不結咱就不結。」二姑很乾脆,「反正在咱家住一年半載,有你的吃,也有你的穿,你姑夫剛才說了……」
四妹子想,反正遲早都是過呂家去,在那兒名正言順分得一份口糧,就是呂家堡一個社員了,可以上地掙工分了。住在二姑家,雖然姑婆和姑夫不會怕她吃了糧食,終非長久之計。關中這地方糧食雖則比陝北富裕,也是按人口定量分配,誰家也沒有三石五石的儲存。有點剩餘糧食,看得寶貝似的,悄悄地都賣給糧販子了,一斤麥子賣到五毛多,一斤包穀也賣二毛八。她若住仨月半年,吃掉的糧食賣多少錢呢?「五一」結婚雖然緊迫了點兒,終久有這回事。她頭沒抬,卻是很肯定地說:「就按劉叔說的辦。」
劉紅眼又急忙忙趕到呂家回話去了。
跛子姑夫站起來,慨然說:「既然這樣,也好,早結了早安心過日月,兩頭都好。」他又專門說給二姑,「人家呂家不是送給三個禮嗎?」二姑點點頭。
四妹子不知姑夫提這禮錢幹啥,一愣。那是二百四十元錢,一個是八十塊,正好三個。關中訂婚專門施用的單位,一個禮等於八十。
「這些禮錢,一個也甭留,全部給四妹子辦成嫁妝。」姑夫說,「四妹子是咱侄女,遠離二老,咱就給娃辦得體體面面的,甭叫人笑話!」說罷,就朝飼養場去了。
二姑深情地望著走出門去的姑夫一拐一歪的身影,忽然流出淚來,摟住四妹子的肩膀,動情地說:「看見了沒?你姑夫腳腿不好,心好。姑就是這點福份……」 「五一」出嫁!
一家人全都自覺地投入到四妹子出嫁的準備事項中去了。二姑把呂家買下的衣料,一包袱提到楊家斜大隊fèng紉組,給四妹子量了身材,把冬夏春秋四季的衣服就交給fèng紉組去做了,二姑再三叮嚀fèng紉組會計,必定要在四月三十日以前交貨。二姑又跑到大隊木工房,定做下一對箱子,尺寸要大號的,顏色要油漆成紅色,黃色鍍銅鎖扣,必須在四月三十日前漆干交貨。定價五十塊,二姑叮囑會計,年終從分配中扣除。跛子姑夫毫無怨言,再三說這是應該的。呂家給的三份聘禮二百四十元,一分未動,由二姑指使姑夫到鎮上郵政代辦所寄回陝北老家去了,這兒終究比那兒日子好過點。每辦完一件事,二姑都要掐著指頭計算一下距離「五一」所剩的時日。她與一般莊稼漢男女一樣,習慣用農曆計時,農曆和公曆的時日差異弄得她糊裡糊塗,說這個鬼陽曆把她倒給弄顛了。她親自到鎮供銷社去扯被面,選擇洋布床單,不借花費自己的庫存。嫂子和哥哥離得遠,照顧不上,她是四妹子的姑姑,權當是父親和母親,一定要按村里一般人家打發姑娘的規格打發四妹子,要儘量弄得體面。
四妹子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二姑給她說,要給呂家老人做一對枕頭,給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子一人做一雙單鞋,還要給呂建峰做一雙單鞋,作為進呂家門的見面禮,在結婚那天要供賓客欣賞,一看新人的孝心,二看新人的針線活兒手藝,馬虎不得。四妹子扎鞋幫,納鞋底,麻繩勒得掌心裡麻辣辣疼。她給二姑說,眼看要到「五一」了,太緊張,乾脆買塑料鞋底算了。二姑嚴肅地告訴她,這見面禮必須手工做,不能用機器製品代替,不然人家會說你心意不誠,還要說你不會針線哩!關中人講究大,得入鄉隨俗,不能馬虎。看看四妹子的難色,二姑又瞅見了跛子姑夫,把一副納鞋底的夾板塞給跛子姑夫,叫他餵過牛閒下時趕一趕緊。跛子姑夫欣然從命,笑笑說,我納得不好,將來怕毀了四妹子在呂家的名譽!姑婆自覺擔當起做飯掃地和管娃娃的家務,她說她一生沒抓養過女兒,沒享過打發姑娘出嫁的福,這回算是嘗到了。四妹子現在更多地體味出來,二姑嫁了多好的一戶人家,跛子姑夫人厚道,姑婆待人也親暢,再也不覺得姑夫的腿腳有什麼不好了。她扎著鞋幫,心中暗暗祈願,要是呂家的老少也像跛子姑夫一家人就好了,就算四妹子燒了香、念了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