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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住她遞來的瓦碴片子,墊到土坯下,穩實了。他說:「晚上要能這麼聽說順教就好羅!娃他媽,明白嗎?」
她猝不及防,正在於自己一心專注的事兒,他卻說起晚上的事兒。她在他臉上愛昵地拍了一巴掌,就把手上的泥巴抹在他的臉上了,隨之哈哈大笑,笑他的五花臉兒的滑稽相。
四妹子一次買回來五百隻小雞,把呂家堡的男人女人都驚動了。這裡的女人,雖說家家養雞,頂多也不過十來只,全是春天用老母雞孵化出來,小雞借著老母雞的溫暖的翅膀漸漸長大,誰也沒有把握把那些用機器孵化的小雞撫弄長大。人們全湧進她的院子,擠進她的廈屋,伸手摸摸炕壁,瞧著炕上擁來擠去的雛雞,出出進進,在小院裡,在大門外的土場上,議論紛紛。
三間廈屋,只留下一間作為她和建峰睡覺生活的用地,而把兩間都闢作雞舍了,三條大火炕,占據了兩間廈屋的腳地,中間只留一條小甬道。五百隻小雞吱吱吜吜叫著,吵成一片,屋裡很快就出現了一股雞屎的氣味。
門前榆樹上的榆錢綠了又幹了,河川里的麥子綠了又黃了。緊張的夏收一過,炎熱的三伏酷暑使莊稼人有空追尋蔭涼的時候,那些女人們串門串到四妹子家裡來,全都驚奇得大呼小叫起來。
多麼可愛啊!用竹棍圍成的雞圈裡,一片白格生生的雪一般的羽毛,在爭啄食物,在追逐嬉戲,高脖紅冠的大公雞追逐著漂亮的母雞,不避人多人少,毫不知羞地跳到母雞背上交請。整個小院裡,全都用竹棍兒圍成柵欄,只留下一塊小小的空地。
四妹子熱情地接待一切前來觀看的嬸嬸和嫂子們,耐心地回答她們的詢問,並不在意某個心地偏狹的女人眼裡流瀉出來的忌妒的神色。成功本身帶來的喜悅和自豪,足以使人對一切世俗採取容忍和寬讓的胸懷。
剛剛交上農曆八月,一聲震驚人心的母雞的叫聲從後院響起,四妹子掀開柵欄門,跑進雞圈,驚嚇得母雞颳風一樣奔逃。她跑到雞窩跟前,那窩裡有一個白亮亮的雞蛋,抓到手裡,這才看見,那粉白的蛋殼上留著絲絲血痕。她的眼睛被溢出的淚水模糊了,一個無法壓抑的聲音在心裡迴蕩:開產了!開產了!
不到半月,三百隻母雞相繼開始產蛋,從早到晚,母雞向她報告下蛋的叫聲此落彼起,不絕於耳。她把一盆一盆攪和好了的飼料撤進食槽,捧著一籃又一籃雞蛋走出柵欄門來。她須臾也不敢離開屋院,真是太忙了。最迫切的一件事是,雞蛋無法推銷出去,堆在家裡不行呀!
她終於和建峰商量決定,請老公公和婆婆過來幫忙。雖然婆婆幫她帶娃娃,收雞蛋,然而畢竟不是靠得住的。她要跟二位老人正式交談一番,要兩位老人靠實靠穩到她的小院裡來照料內務,她隔一天兩天就可以出去賣掉雞蛋了。她在村子裡的代銷點買了蛋糕,捲菸,茶葉和酒,一共四樣禮物,讓建峰用挎包裝著,走進熟悉的老公公的住屋裡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妹子挑回一擔水回來,看見老公公蹲在台階上抽旱菸,她忙招呼老公公坐到屋裡,老公公卻磕掉菸灰,撈起她剛剛放下的挑擔要去挑水。她對他說:「爸,你腿腳不便了,讓我去挑,你給雞拌食吧!」
她告訴老公公,包穀糝子,麩皮,魚粉,骨粉和幾種微量元素的配方比例,老公公說他記不住,還是讓他去挑水好了。她不讓,說:「爸,我要是出門賣雞蛋,你還得餵雞。其實不難,我給你把配方寫在牆上,摻配一兩回也就記住了。」說著,她動手示範了一下,在木缸里按比例放足了各種飼料,攪拌均勻,然後讓老公公把飼料端進雞圈去。老公公剛要動手推開柵欄門,她忙喊:「爸吔!在門旁邊的石灰里踩一下。」
老公公回過頭來,迷茫不解:「踩石灰做啥?」
四妹子說:「消毒。」
老公公不耐煩了,放下盛滿飼料的盆子,索性走回來:「嫌我有毒?你自個送進去!」
四妹子笑了。老公公心裡犯了病了。她笑著解釋:「爸吔!我送進去,也要踩踏一下石灰。我每一回進雞圈,都要過這一番消毒手續的。你老甭犯心病,這是防疫要求,不敢違犯。」
老公公好像聽進去了,再次走向雞圈的柵欄門兒,在石灰堆里踩踏了一下,端起盆子,走進去了。
四妹子挑著水桶走出門,忍不住笑了。老天爺,她在指撥著老公公啊!他居然聽她的話了!他是呂家堡屈指可數的幾個精明強悍的莊稼把式,總是別人詢問他的時候多,在鄉村的莊稼行里,沒有難得住他的活路或技術。他又是一位家法特別嚴厲的家長……然而她吩咐他要做的衛生防疫制度,他卻遵守了。
四妹子再挑回一擔水來。剛進街門,她聽見老公公大聲嚴厲地指使老婆婆說:「在石灰堆里踩踏一下。腳上有毒。衛生防疫不敢馬虎。記住,每回進雞圈,餵食也好,收雞蛋也好,不管我在不在跟前,都要在石灰堆里把鞋底子蹭一蹭。」
四妹子笑了。
老公公聞聲扭過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大聲解嘲地說:「你甭看我老腦筋。我信科學哩!那年,政府把化肥送來,沒人敢買敢用。好些人說,咱用大車給地里送糞,麥子還長不好,撒那麼幾斤白面一樣的東西,還能指望長麥子嗎?我買了用了,嗬,那一年,就咱家的麥子長得好!我信……」
吃了一點干饃,喝了幾口開水,四妹子把兩個墊著麥糙的雞蛋筐子綁捆在自行車上,對兩位老人說:「十二點時餵一次,五點鐘再餵一次,按比例搭配飼料。雞蛋要及時拾了,窩裡堆得多了,就容易壓破了。」說完,她把車子推出街門,兒子鬧著要跟她去。婆婆好勸歹勸,才把那嚎啕大哭的小子拉扯走了。
四妹子跨上車子,清晨的風好涼慡啊! 每天早晨,天剛放亮,老公公和老婆婆就前後相隨著來到四妹子的雞場,動手清理雞場裡的髒物,打掃衛生,然後挑水拌料,像工人上班一樣及時。有時候老人來的時候,她和建峰還在酣睡,聽見老公公故意驚擾他們的咳嗽聲,慌忙爬起,奔到院子,拉開街門門栓,把等候在門外的二位老人迎進門來,心裡常常很感動。
建峰擦洗了臉,推動車子,匆匆走出街門,趕到桑樹鎮自己開設的電器修理鋪去了。
四妹子隔上一天兩天,就要趕到南工地去賣雞蛋。這個南工地,實際是一家兵工廠,興建之初,是建築公司的南工地,工廠建成後,建築工人早已撤走了,當地村民仍然不習慣叫兵工廠的名字××號信箱,仍然稱作南工地。前幾年,四妹子倒販雞蛋的時候,從來也不敢光顧這家兵工廠的家屬院,寧肯多跑二十幾華里路,送到人際陌生的西安東郊的工人聚居區去。南工地的大門口有警衛,而家屬院的門口往往有供銷社派來的幹部,專門在那兒盯哨,抓獲敢於偷賣雞蛋的人……現在,南工地大門口外的水泥路兩邊,全是臨近村莊出售農副產品的農民,各種應時蔬菜,瓜果,鮮肉和鮮蛋,一攤緊挨一攤,沿著大路鋪開下去。有人在路旁蓋起小房子,出售生活用品;飯館,理髮店,酒館,也開始營業了。四妹子到這裡來出售雞蛋,再不必擔心供銷社幹部來沒收雞蛋了,真是感慨系之!
她隔一天頂多隔兩天來賣雞蛋,太費時了,把雞場的繁重的勞動全都擱到兩位老人肩上了。她與南工地的職工食堂的採購員認識了,達成協議,每天后晌給食堂送三十斤雞蛋,每斤價格隨著市場價格的浮跌而升降,一般低於市場一毛錢。食堂圖得省事,又撿了便宜,又保證能吃到最新鮮的雞蛋,四妹子也省去了整晌整天在那兒坐待買主的麻煩,兩廂滿意,她在後晌給南工地送一趟雞蛋,早上和中午就能悉心照管雞場了,也能使兩位老人梢事歇緩了。為了確保這種關係得以持久,四妹子就用一隻盒子裝上三五十個雞蛋,送給那位採購員。
四妹子養雞獲得成功,獲得了令人眼熱心熱的經濟效益,消息不脛而走,四處傳揚,終於有一天,一位陌生人走進院子來了。
來人自我介紹說,他叫解侃,乾脆叫他小解好了,他說他是城裡報社的記者,專門採訪她來了。四妹子聽著介紹,把他遞給她的記者證還給她,看著他白淨的臉膛上,卻蓄著一絡小鬍鬚,黑茸茸的,頭髮披在後脖頸上,這是很時新的男青年的打扮。她突然揚起頭,對正在拌料的老公公說:「爸吔!這位同志尋你哩!」說著,就從老公公手裡扯過木杴。老公公迷惑地瞅著那位穿戴打扮與鄉村人相去太遠的年青人,坐到樹蔭下的小桌旁,一邊招呼客人喝水,一邊警惕地用眼睛瞄著他在兜里掏筆記本和鋼筆,四妹子裝作什麼也不曾留意,在木盆里翻攪飼料,心裡卻想,老公公在家裡是一尊至高無上的神,三個兒子和三個兒媳以及孫子們,都不能違拗他,他和晚輩人之間有一道威嚴的台階,然而面對這樣一個小小年紀的外來人,一個記者,老公公眼裡除了警惕和戒備之外,還有一縷害怕的神色,是一種在佯裝的大方掩遮之下的複雜的表情。她聽見老公公和小記者很不順暢的答問——
「老同志尊姓大名?」
「呂克儉。」
「多大年齡?身子骨還好吧?」
「好好!六十多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想到創辦家庭雞場!」
「唔……大概在過年那陣。」
「你不怕……『砍尾巴』嗎?」
「砍啥尾——巴?」
「資本主義尾巴。你過去受過砍尾巴的苦嗎?」
「那……當然還是怕。」
「你又怎麼克服的呢?」
「我……」
四妹子看見,老公公侷促不安地搓弄著小菸袋,結結巴巴,鼻尖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子。他求救似地瞅一眼四妹子,希望她快出場,回答這個洋人的問詢。四妹子偏是裝做沒有看見,繼續做自己的事。她聽見,記者又問技術方面的事,怎樣防疫,怎樣餵食,怎樣解決雛雞死亡的困難……老公公終於不耐煩地站起來,從她手裡奪過木杴,說:「你去給他說去!」
她應答了記者的提問,送走了客人。過了兩天,縣婦聯主任和公社婦聯主任乘坐吉普車來登門做調查研究,四妹子又把兩三位女領導人引到老公公面前,要老公公回答她們感興趣的一切問題,弄得老漢更加不好意思。直到婦聯主任表示夠關心之後,乘車離去,老公公迫不及待地責問四妹子說:「你這個娃呀!你辦的雞場,人家來了就該你應酬嘛!你把我推到人面兒上,我又不知道那些什麼『溫度』,『食量』,『成活率』的事,淨叫我受洋罪……」
四妹子揚起頭,裝出一副傻樣兒說:「凡是外面有客人來,理當你老人家接待應酬,這是咱家的規矩。俺小輩人咋能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