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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把麥子……」志良說,「現在,麥收了,秋種了,我該作揖退廟咧!」
「算咧!甭給哥難場受咧!」志德勸說,「你數數咱大、小隊幾十名幹部.打下台的不算,誰沒受過揉搓?還能計較……」
「你甭費唾沫兒咧!老哥!」志良煩躁地說,「我的秉性你知道,說不干就堅決不干!」
「不管馬隊長怎樣揉搓你,咱的社員心裡對你沒啥!」志德好容易找著了話頭兒,更加耐心,「都替你……」
「咱不說多餘話!」志良無情地打斷志德老漢的話,生硬地說,「誰再當幹部,算是先人在河灘埋著!」
志德老漢尷尬地苦笑著,再也說不出話。志良把話說死了。
無奈,老漢召開三隊社員會,選隊長。開了三場會,選了四個人,沒一個人願意上場,象是誰教給他們同一句道理:「志良這樣的人都挨整,當不下去,誰還能幹成?」
我看隊長選不出來,自己又駕不起轅,乾脆,也撂吧!沒等得我開口,老支書難受地拍拍我的肩頭,說:「沒辦法!你就挑起來干吧!」
我急忙推辭。
「叔明白!你不說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辦法?」他說,「我給你找幾個老農,當參謀……」
看看支書為難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給他加憂愁,想撂挑子的話急忙說不出口。這樣,我忐忑不安地當上了三隊隊長了。
緊張繁忙的三秋管理季節,玉米要鋤糙,穀子要薅苗,紅薯要翻蔓兒,棉花要打杈,接著就要施肥。化肥供應少得可憐,我正發愁這二百多畝秋田,真會成了衛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發蔫。社員們思想散里散夥,大概對我並不抱什麼希望吧!我急得東跑西顛,眼也紅了,聲也啞了。聽說夜晚澆地的人把水放到地里,任水亂流,自己在渠岸上睡覺,我忍不住發火了,說了不少難聽話,仍不抵事!
老支書給我把參謀還沒找妥,就到公社參加什麼學習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幾個老農商量,有的說這樣辦,有的說那麼干,有的乾脆什麼也不說——怕我把三隊搞爛了,他們要落話把兒。
「纏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媽媽說,「再幹下去,怕……」
「哼呀!你當那個隊長好當?那不是搶籃球!」爸爸教訓我說,「一百幾十號勞力,二百多畝莊稼,那是鬧著耍的?你,本事不大膽子大!」
我吃著飯,聽著媽媽擔心的勸說,爸爸的訓戒,心一橫:吃罷飯,上公社,找支書,不干咧——確實不幹了呀!
主意一定,我趕緊吃飯。不料,一抬頭,富農分子田學厚站在當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麼事呢?
我問:「你有啥事?」
他答:「我來交思想改造匯報材料。」
噢,我記起了。按照馬隊長春天給隊裡嚴格立下的制度規定,四類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產隊長兼治安員匯報,月底給大隊匯報,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匯報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說:「你先拿著,我明天就不是隊長咧!」
他說:「我得按時交,你今天還是!」
其實也無所謂,愛交你就交吧!
他從壓著藍布帶子的口裝里,掏出折迭著的材料紙,放到我擱著飯碗、菜碟的石桌上,轉過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麼思想改造匯報材料!他放在那兒,我冷漠地瞧了一眼,連動一指頭的興趣也沒有。
一陣風從大門洞兒吹進院子,打著小小的旋兒,把那份材料從石桌上吹到地上,翻了幾個過兒,散開了。
我揀起兩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又照舊迭好,卻發現地上還散落著二指寬的一綹紙條兒,也就順手拾了起來。
無意間的一瞥,紙條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象磁鐵吸住鐵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開了。
天呀,你猜這紙條上寫的啥喲:
「水肥是關鍵,抓緊澆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組織勞力拆舊牆,換火炕,動手慢就跟不上了。婦女鋤秋,搞成定額。其它雜活能緩就緩,你親自出馬抓水抓肥。甭慌!甭亂!撐硬!不敢鬆勁!」
我抬起頭,不由地瞧瞧大門口,那個微微有點駝的背影早已消失。低頭看看手裡的紙條,硬胳膊硬腿的字跡,切切實實還印在紙條上。
怎麼理解眼前的事呢?聽說他過去當過大隊黨支部書記,四清運動給他扣上富農分子帽子那時候,我剛剛脫下開襠褲。我所看見的,已經不是在人前講話、辦事的當權者,而是終年挑著一對大桶,給隊裡挑稀糞的「富農分子」,冬天和春天,擔糞潑麥子,夏天潑玉米。他做著這樣一項單獨的勞動,很少和社員在一起幹活。我對他說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歡,按鄉村延續下來的班輩兒,我叫他七爺。他給我寫紙條,肯定是看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了吧?
我把那兩頁思想匯報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寫著生產安排的紙條兒,夾在一本從來未用過的紅皮日記本中,這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我覺得心裡有數了,倒產生了一種試試看的勇氣,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書了。
我把婦女隊長和記工員叫來,一塊下到田間,逐塊查看了苗情和糙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塊地的工分標準。從後晌起,分組鋤地,定額管理。婦女隊長笑了:「纏馬,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給你完成任務!」
當天晚上,我指派了幾個老實可靠的社員去澆地,果然,澆得又快又好。
拆舊牆換火炕的活也拉開了。
十天以後,全部秋田鋤過頭通,澆完頭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麥場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糞堆。
又過了半月,二百多畝秋苗,全部施過肥,眼見著三隊的秋苗由黃變黑,由細弱變粗壯。大隊檢查評比的時候,流動紅旗居然評給三隊了。支書田志德老是皺著的眉頭舒展了,拍著我的脊背:「崽娃子!沒看出,你還有兩手哩!」
社員們的讚揚就更多了。三隊的社員增強了信心,人心齊了!調皮搗蛋的,偷懶耍滑的,也自行檢點了行為。我說話頂話了!
我卻總想打聽、了解七爺的過去。勞動休息時,我往那些年老人跟前靠,漸漸地,我明白了:當我誕生到田莊的土地上的時候,田學厚帶領田莊的貧僱農,早已把田閻王統治田莊的那一頁災難史翻過去了,嶄新的一頁正在他手中展開:為從田莊的街巷裡徹底驅除飢餓和貧窮,他帶頭創辦農業社,日夜奔忙,把自家田裡的農活和屋裡的家務耽擱了,真正是公而忘家!農會主任,農業社社長,人民公社田莊大隊黨支部書記——時代不斷變遷,社員和黨員把適應時代的官名擁戴到他的頭上。在他當權的十五六年裡,田莊的土地,從田閻王的大塊地分割成一綹一塊,分配給一戶一家耕種;又從一綹一塊上拔除了界石,合併成更大的整塊,全村集體耕種;防止河水泛濫的大堤修起來,從後溝的果園裡,每年不斷開出裝滿蘋果、核桃的汽車,眼見得紅瓦新屋一幢一幢蓋起來……那是田莊歷史上最紅火的年月。四十歲左右的男女社員,懷念田莊歷史上這一段欣欣向榮的日子,深深惋惜好當家人田學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組瞎了眼,把他們的好支書,硬給扣上富農帽子壓死了……
那個微微有點駝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麼實在,那麼親近,他算什麼富農分子!他忍受著政治上的壓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裡怎麼想啊?每月逢十,給我交來思想改造匯報材料的時候,裡面肯定夾裹著一綹或長或短的紙條兒,心裡又想的是什麼啊?
七月的最後一個逢十的日子到來了,我照例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吃著飯,不時瞧瞧敞開的大門,盼著那個微微背駝的身影的到來。
期待中,他果然進來了。
快六十歲的人了,步子多輕捷、利索!頭上落了一層霜,面孔卻紅黑紅黑!個子雖然不高,肩膀卻又厚又寬,腰裡終年四季扎一條藍布帶子,渾身恰如一塊極富彈性的鋼錠。我瞧著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駝著的前胸挺起,大約會把整個田莊都扛起來!
他走到我面前,還像往常每次來一樣,不卑不亢,不惱不笑,說:「我來交思想改造……」
我聽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禮讓他坐下。
他把材料塞到我手裡,和善而精明的眼睛裡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掠過,隨即轉過身,走了。
我瞧著他的背影,踏著輕捷的腳步走過院子,消失在大門口。我呆呆地站著,捏著他交來的材料的手,不由地發抖了。綻開來,又有一張紙條!我心頭一熱,兩眼怎麼也看不清那紙條上面寫著的字了……
一樁橫禍卻由此而生!
晚上,當我從村里歸來,跨進我獨身居住的小廈房的時候,無論多晚,多累,都要翻開那個紅皮日記本。怪!一翻開它,瞧著那一綹一綹用各色紙頭寫著字的紙條,我的腦子就格外清醒。有時,因為生產上取得進展而興奮,紙條教我冷靜下來!有時,因一件棘手事而氣惱煩躁,紙條又使我心地踏實!甚至因工作中的失誤而橫遭社員指責,使人容易灰心的時候,紙條又把我鼓舞起來!紙條不僅是我的智囊,而且成了我思想情緒的「空氣調節器」!
我翻開紅皮日記本,習慣地瞧瞧親愛的紙條,擰開水筆,記下我在紙條的指導下,所進行的實踐活動中的得失。紙條攢貼了六七條,我的實踐記錄也有五十多則,一百多頁了。我甚至想,明年再當隊長的話,我的心裡就有數碼了。我一筆一筆記著,眼前總有一張奇妙的紙條在飛舞,又有一雙和善可親的眼睛在閃光,漸漸地,那紙條變成一隻蝴蝶的翅膀,在青綠的田野上飛旋……
八月中旬,縣上又分片組織秋田管理大檢查,大評比。我們這一片區的檢查團長,就是春上在田莊搞過路線教育的馬隊長。公社劉主任陪著檢查,大隊的田支書和各隊隊長,都參加了檢查評比。
檢查評比的結果,三隊秋田的長勢在這一片掛上了號。大家鼓勵我的話暫不提起,馬隊長簡直高興得不得了。他一會兒拍我的肩膀,一會兒遞給我一支恆大牌香菸,硬叫我抽。我有點難堪地想:春上,你沒死活地批判志良隊長的「唯生產力論」那陣兒,也捎帶給我多少難聽話!你那陣兒臉多難看,口氣多歪!
評比總結時,馬隊長又誇獎我:
「田莊三隊的秋田,大家都看見了吧?服不服?不服也不行!這是誰領著乾的?不是長鬍子,也不是刷刷鬍子,是嘴上沒毛的小伙兒!有的老先生,有一點生產經驗,撞不得,一撞就拿勢扣板,撂套示威!其實,你那一套經驗,不過是修字號的貨色!纏馬同志幹得好!證明春天在田莊進行的路線教育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