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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要是沒人磨麵時,我到隊裡上工行不?」

    「歡迎。」

    「好!」老誠人臉上露出開心的喜悅之情,「我歡迎隊上這辦法。」

    「那就這樣了。」豹子說完,站起身。

    「不要著急走哇兄弟!」得寬拉住豹子的衣袖,有點為難地開了口,「豹子兄弟,讓俺鎖鎖他媽管電磨,行不?」

    豹子沒料到,一點也沒料到,得寬會提出讓他婆娘管電磨的事,不好開口。

    「她跟我這幾年學會了,管起來沒麻達!」得寬說,「我平時有個頭疼腦熱,就是她代我磨麵。」

    豹子忽然想:讓得寬嫂子管電磨,倒是把得寬這個硬扎勞力解放出來了。出去了兩個副業組,男勞力,特別是中年男勞力顯得缺了,正好呀!在他高興地這樣盤算的當兒,老誠人卻以為豹子不肯答應,誠懇地解釋著讓女人替他管磨子的原因:

    「好我的兄弟哩!我上有二老,七十多了;下有三個娃娃,正上學;都靠我跟你嫂子下苦哩!每年的工分也倒不少,日子過得稀湯爛,工分不值錢嘛!說句丟臉話,兩個老人,連一副壽材都沒備下,萬一……唉!娃娃上學,看見人家娃穿著塑料涼鞋,回家向我要,兩三塊錢的事,咱給娃買不起,還打娃屁股……」  

    老誠人眼裡有淚花花在滲出來,聲音發顫了,耿直而又熱心腸的邊防軍的機槍班長——新任隊長馮豹子,不敢看這位同輩老哥困頓愧疚的眼睛,也不忍心看他那強壯的體魄因傷心而顫動。此刻,年輕的隊長把自己復員回來未婚妻變心的不愉快忘得乾乾淨淨了,只有對中年長兄的同情和憐憫。

    「唉唉唉!不怕你兄弟笑話,俺爸七十幾歲了,甭說吃啥穿啥,老人煙包包裝的,是干棉花葉子……」老誠人雙手捂住臉,指fèng間流下一串串淚水珠兒。

    豹子咬著牙,讓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倒流回去,一股咸澀的液體從喉嚨流進肚裡去了。他說:

    「得寬哥,你的主意好。咱正缺勞力呢!」

    得寬揚起頭:「我不怕出力!只要咱的老人和娃娃能跟旁人的老人和娃娃一樣,我掙斷筋骨都願意。」

    「得寬哥,你的情況我知道。」豹子說。

    「唉!這樣好。這樣就好了!」得寬由衷地感嘆,「電磨剛買回來那二年,就是按實際磨麵的斤數計工,多勞多得。那年來了工作組,人家說我多掙了工分,是暴發戶!好老天爺,比別人一年多掙一百來個勞動日,價值只有三五十塊錢,能暴發多大?那還是咱沒黑沒明磨麵掙下的……」  

    「不說了,得寬哥!」豹子勸,「就這麼辦了。」

    「好好好!兄弟,你好好給咱三隊撲騰,我幫你嫂子把電磨管好,讓社員滿意!」老誠人心實口直,自願作保證,「你指到哪,我打到哪,咱有的是力氣!」

    豹子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轉身就走。

    豹子回家來吃午飯,在街門口,看見二爸從門樓下出來。他自然收住腳,給氣沖沖的二爸讓開路,禮讓長輩先出門。二爸背著手,長驅直出,連正眼瞅侄兒一眼也不瞅,走進街巷裡去了。

    豹子當下產生了一種猜測:二爸給父親告狀來了。

    他聽人議論,二爸在魚池混工分,圖逍遙的這多年裡,某一年新任隊長被社員的呼聲所激憤,作出撤換二老漢的決定。二爸找過當支書的父親,父親又去找隊長「做工作」……之後,二爸仍然逍遙在魚池邊的柳林中,社員乾瞪眼瞅去!現在,又是來搬駕了吧?

    母親把飯菜端出小灶房,擺到裡屋中的方桌上,父親已經坐在那裡了。

    豹子在父親對面坐下,大老碗裡盛的是黃玉米糝子,搪瓷碟子裡裝著去年初冬窩下的酸菜。自從去年秋天收下玉米,一直到今年農曆五月收下新麥,這一年當中的八個月里,馮家灘社員一日三餐,就是喝玉米糝子。有人說「以玉米為綱」,更有人編出順口溜來:「早飯喝糝糝,午飯糝糝喝,晚飯是玉米把皮脫。」而不買高價糧,能把糝糝喝到接上新麥的人家,就是令眾人羨慕的優裕戶了。  

    豹子不能對這種單調的飯食表示異議。一旦有不滿意的情緒,爸爸就開始憶苦思甜,說在軍隊上給他把嘴慣得太饞了。

    爸爸喝起飯來,聲音很響,很長,象扯布。豹子剛端起碗,爸爸就停下筷子,問:「聽說你要把豬場、魚池下放給私人?」

    「沒有。」豹子說,「只是改變一下管理辦法,豬場和魚池都是隊有的。」

    「還不是把貓叫成咪嗎?」

    「包產,生產責任制,聯產計酬。名字由人去叫好了。」豹子說,「關鍵是要調動起社員的生產積極性兒來。」

    「你不能再等一等嗎?」爸爸的口氣倒是商量的,真誠的。

    「這個『大鍋飯』,再不能吃下去了,爸。」豹子說,「幹活時,你瞅我,我瞅你,單怕自己多出一點力。吃飯時,你瞅我,我瞅你,單怕自個少吃了一勺子!就是社員說的,靈人把笨人教靈了,懶漢把勤人教懶了!二十多年了,為啥大家都看見這樣的管理制度混不下去,可又不能改變一下?」

    爸爸苦笑一下,說:「我眼也沒瞎!七一年我在馮家灘推行了定額管理,熱火了兩年,批孔那年,我就成了馮家灘的孔老二……」

    「那你現在就該幹了。」豹子表示理解父親的難處,「現在形勢好了嘛!」  

    「哼!」父親冷漠地笑笑,「我想等全社都搞起來了,馮家灘再跟上搞。」

    「那你等吧!」豹子說,「三隊不等了。」

    沉默。兩股象扯布一樣的喝玉米糝糝的聲音,在方桌的這邊和那邊,此起彼伏,交替進行。

    「就說我二爸管的魚池吧!」豹子不能沉默,又引起話頭,「我查了查帳,七年裡,隊裡給魚池投放的魚苗兒花了五百多塊,餵魚的麩皮成萬斤,他本人一年三百六十個勞動日,按三毛算又是一百多塊,七年就七百塊,可是生產了多少魚呢?除了送人情的沒法計算以外,累年的實際收入不過三百元!」

    爸爸臉上很平靜,表現他並不是不了解這種狀況,只是無奈罷了。他說:「還是再等等。萬事甭出頭,槍打出頭鳥。你二爸的事,我給他剛才說了,日後學勤快點兒。」

    豹子想,二爸果然是「奏本」來了。未等他開口,一直恪守不干預朝政的母親在旁邊插上話:「老二也太懶咧!懶得看不過眼!社員罵他,咱耳朵都發燒!叫我說,你就不該理識他!」

    爸爸輕輕喚了一聲,對於這位不爭氣的親兄弟的行為似乎有難言的苦衷。

    豹子笑著對母親說:「管理辦法有漏洞,把勤人放在那裡,兩年也就學懶了,何況二爸……」  

    「搞包產好。」爸爸平心靜氣說,「我當了二十多年幹部,還分辨不來嗎?」

    「那就好。」豹子說,很高興在這一點上,和父親取得的一致。

    「我看還是等等好。」父親終於悄悄兒說出他的擔心來,挺神秘,「聽說縣上和地委意見不統一,所以至今沒有個定著。」

    「讓他們繼續討論好了。」豹子嘲笑地說,「那些至今把贅瘤當作神聖的優越性的官老爺,如果給他們停發工資,讓他到馮家灘來掙一掙三毛錢的勞動日,吃一吃一日三餐的玉米糝加酸菜,再嘗嘗得寬他爸裝在煙鍋里的爛棉花葉子——煙糙專家至今還沒發現的新煙糙的滋味,這個爭論就該結束了……」

    爸爸停下筷子,放下碗,沒有再進行憶苦思甜的意思,長長吁出一口氣,莊重地瞅著兒子。

    「我一天也不等,爸爸。」豹子說,「對魚場、豬場等生產管理辦法的改變,這是割去贅瘤的頭一刀,大田生產,緊接著也要搞責任制,還有第二刀、第三刀……」

    按照事先的約定,豹子和牛娃今晚在豹子住的廈屋碰頭,交換各自分頭工作的情況。

    牛娃進來了,從興奮的臉上豹子就看到了成果,放了心。  

    牛娃一進門,用力把手從上劈下,眉飛色舞:「沒問題,都接受了新管理辦法!」

    豹子聽著,心裡好暢快啊!瞧著和自己同年生的二牛,幼時割糙念書形影不離的夥伴,耳前已經有發達的鬢毛竄到下頜上頭來了。二十六七歲了,還是光杆一條!這樣壯實而又耿直的小伙子,在小河兩岸稠密的鄉村里,卻找不下一個對象,全是一個窮字!托人從商洛山區訂下(實際是買下)一個姑娘,花費了一千多塊,只見了一面,介紹人把姑娘引著跑了,至今連個人影也尋不見——上了「人販子」的當了!他對改革馮家灘三隊要死不活的現狀的那種急切心理,比對渴望異性更強烈!

    「豹子!菜園倆老漢,對咱的新規程,雙手歡迎!豬場的馮來生,也歡迎,只是提出一條,要求把豬場東邊那片荒地讓他開了,作為飼料地……我看能成,反正那地荒著。他種點黑豆,苜蓿餵豬,可以降低成本……」

    「給他!」豹子說,「開了那片荒地,給隊裡餵豬,這有什麼問題呢!降低成本,對他有利,對隊裡更有利!」

    「我看,明天可以開社員會宣布了!」牛娃說,「只是你二爸一個人不接受,無關大局。想吃這碗菜的,有的是人。他二老漢甭胡擰刺!」

    「對!」豹子很鼓舞,「現在,咱倆把具體的方案再斟酌一下,明天就要拿出去……」  

    這當兒,門裡悄沒聲兒的走進一位老年婦人來。豹子一擰回頭,噢,是二娘啊,豹子趕緊從凳子上站起,讓二娘坐。二娘是個賢明而溫和的長輩,豹子很尊重她的。

    二娘手扣著手,拘謹地搭在胸前,順炕站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瞅瞅豹子,又瞅瞅牛娃,終於選擇好開口的詞句:「你倆娃正忙工作,我只說一句話就走。你二爸……讓我給你回句話,說他願意按新法程……管魚池。」

    豹子笑了,和藹地對二娘說:「那就好麼!」

    牛娃和嬸嬸耍笑,帶著挖苦:「二嬸,我不同意。二叔早起話說絕了啊,怎麼這會兒又『爬後牆』?」

    「你甭和那個老二桿子計較。」二娘笑著回話,「那老二桿子一輩子說話不讓人,把人傷完了。」

    「不行!」牛娃繼續逗二娘,「讓二叔自己來說。」

    「算咧!」二娘乞求。

    「不行!」牛娃更強硬。

    「那……那我去叫他!整整他那個瞎脾氣……也該!」二娘很認真,轉身就要出門。

    牛娃突然爆發出一聲大笑,拉住嬸子,按她坐在炕沿上,說:「好二嬸,我和你說句耍話。你說了就對咧!」

    二娘雖然受了牛娃的耍笑,反倒放心地笑了。

    「你倒是說說,二叔怎麼又接受了『包產』辦法呢?」牛娃問,「他不是吹說不想掙這爛工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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