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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呀!你快悄聲些!要是給人聽見你抱怨偉大領袖,我看你怎麼辦?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裡簡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說,氣得肚子脹脹的……你不會揭發我。」

    「那可難說。我也忠於毛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嗬喲!你去告發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說我攻擊毛主席,也沒人信。我說話人就信了。我說老鼠逮貓有人信,你說貓逮老鼠反沒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兒……」

    變成倆人不冷不熱不惱不親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幾乎要蹦起來了。老天爺啊!毛主席發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衛「四清」運動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終於開了口了,終於發下一條有利於我關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見北斗星燦爛的光輝了!他一刻鐘也坐不住了,那柔軟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頓時變成一撮撮鋼針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還是坐下來,心裡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應該保衛嘛!你老人家叫我們搞了「四清」,我們懷裡揣的就是「二十三條」嘛!你說那是劉少奇路線,我們這些「四清」隊員可怎麼辦?你老人家不說保衛成果誰能保衛得住?哈哈!唐司令沮喪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從造反以來記不清發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幾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喪,唯有這回唐司令不高興而使他抑制不住興奮鼓舞揚眉吐氣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裡誦讀著毛主席語錄:被敵人反對是好事不是壞事。真是顛撲不破,透徹精闢。  

    他再也無意去偷聽炕上的房話了,興奮的心情使他頓然覺得這地窖難以忍受,一刻鐘也難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歡呼。他要真心實意表示對最新指示的擁護……他終於累了,過度興奮之後無處發泄的累呀!他頹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著了。他心裡很踏實,相信當他熬過這一夜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必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滿村滿地都是人,咋麼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間?」

    「今日黑間。」

    「你走吧!你在這兒總不能長久住下……」

    她的眼裡又隱隱浮出那一縷鬱郁之色,把明亮可愛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來就蹬上自行車走了。她有點慌亂地招呼他吃完飯,收拾了碗碟,猛地撲到他的懷裡,喃喃說:「我真想把你在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門。

    他又潛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嚀:「婦女隊長派我上工,在飼養場搗糞。我在外頭把門鎖上了,你乾脆上來歇著吧。」

    他想,再難挨也就只剩一天時光了,萬萬出不得意外,就對她說:「你不在家,萬一有個變故,沒法遮掩,還是地窖裡頭保險  

    她也不再堅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裡很踏實,再難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後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軟的生狗皮!熱烘烘的火炕!溫馨的飽滿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難以割捨的留戀。

    她放工回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隨之就喚他出窖。」

    「我在村里聽到個消息……」

    「快說——」

    「公社裡駐紮下軍隊了!」

    「真的?」

    「滿村滿街人都說哩!說公社裡駐下整整一個連的解放軍,一百多號人哩!聽說往各村各隊分派哩!叫社員搞生產哩……」

    「這就好了!」他長吁一口氣。

    他在來這兒之前,已聽到軍區要派解放軍下鄉「支左」,「抓革命,促生產」。現在解放軍真的來了,來了就好了。他心裡有數兒,軍區的觀點和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說,解放軍來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誰就再也不敢殺我剮我了,批批鬥鬥倒不怕!」他說。

    「後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對他說,「你要走了……再見就不容易了。」  

    他心裡覺得酸酸的。他一陣乞盼天快點黑下來,黑下來就可以走了;一陣又乞盼天甭那麼快就黑了,黑了就該和她永久性的告別了。

    她照例關了街門,陪他坐著,她似乎手足無措,閒坐著就顯得惶惑,又把一隻鞋底夾進夾板,納紮起來。麻繩拉過鞋底噝噝噝的響聲。使他的心微微顫抖,隱隱作疼,好像麻繩是從他心上穿過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著煙,一眼不眨地瞅著她。她一錐扎過去,扎著了食指尖,鮮血染紅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頭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張憂鬱的臉愈加顯得楚楚動人。她心不在焉。她怎麼會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傷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溫柔地一笑。他低下頭,把那食指吞進嘴裡,吮著那帶腥味的血。她丟了夾板,摟住他的脖子,眼淚順著脖頸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氣很短,轉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寶貝兒子的屁股上抽了兩巴掌,強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寧下來,帶著委屈的哽咽進入夢鄉。

    她鑽進小灶房去了,風箱撲嗒撲嗒又響起來,大概是做晚飯。他走出廈屋,走進小灶房,對她說:「我幫你燒鍋吧。」

    「你快坐到屋裡去。你一來我就亂套了。你坐在屋裡,我心裡就穩穩噹噹的。去!坐到屋裡,讓我再服侍你一頓飯。」她說。  

    他走回小廈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來,一張方桌,一個土坯火炕,一隻沒有油漆的板櫃,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舊棉套破席片之類的物什了。他看著這一切,像是要把這些東西永久地儲入記憶似的。

    她走進廈屋,端著一隻粗糙的瓷碟,那碟子裡盛著炒得焦黃油亮的雞蛋,另一隻手裡端著一盤烙黃的鍋盔。鍋盔是用麥子面烙的,無疑是鄉間的高級食物了,她又給他倒下一杯茶水,對他說:「你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沒得好吃食。」

    他忙說:「這些東西……該當留給娃娃。」

    她笑笑說:「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來。」

    他坐下來,操動筷子,那雞蛋很香,鍋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細細地咀嚼著,卻難以下咽,喉嚨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通道,卻又不能不吃,不吃會使她傷心的。

    他說:「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說幾句感謝她救護的話,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她把那條乾淨的半新的被子又鋪開了,默默地低著頭,靠在炕邊上。

    他說:「你明白……我得……走。」

    她說:「你得到後半夜走。天剛黑,人沒睡定。」  

    他和她躺進被窩,反倒沒有那種欲望了。他摟著她。她靜靜地貼著他。倆人都不說話,一切話語都顯得輕薄而難盡人意。似乎那種永遠使人沉迷的人倫之樂頓然失去了任何意義……

    一晃多年過去了。

    他正在翻閱一件材料,門被推開,有人走進寢室兼辦公室的房子。他急於把一頁的最後幾個字看完,沒有抬頭,也沒有招呼來人,憑著腳步的響聲覺察得出來人小心謹慎,必是下級幹部,大約要向他請示什麼或匯報什麼。他放下筆,從椅子上轉過身來。

    來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間,兩隻手互相勾著吊在襠前,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點可憐,有點拘謹,有點誠懇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張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腰挺得很直,使人看著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煙霧的時候,明顯瘦削了的臉頰上的皮鼓起來了。他的鬍鬚和頭髮串連在一起,眼角粘著乾涸的眼屎,眼白血絲如網,真可謂疲憊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產生一種幻覺,這是一隻被打斷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開口。

    他還在狠命抽菸。  

    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舉辦了「說清楚」學習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須「說清楚」的頭號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極短的煙把,猛然抬起頭來,對他說:「關書記,我想跟你說一件心事……」

    他很誠懇地稱他「關書記」。他再不敢稱他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記他曾這樣喊過千遍萬遍?他過去是公社社長,後來結合為革命委員會主任,稍後又是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一元化領導體現於一身。他說:「說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顧慮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說吧!」

    「我跟女政委……那個『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關書記沒有開口。

    「實在不行的話,你可以按有這事定罪。」唐生法說,「我只求你……甭張揚出去。我的女子都長大了……」

    「就這件事?」

    「就這件事。」

    「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關書記豁朗地說,「我答應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對他如此慡快的應諾有點意料不足,一時反應不過來,倒無話可說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極短一會兒,就現出某些難言的愧疚低下頭去,又在口袋摸煙。

    關書記很滿意自己的回答。這種乾脆慡快的應諾使對方愈加顯得低微和猥瑣,反來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勝利者的寬容和豁達,生活以曲折複雜的流向終歸確定了他的勝利和他的破滅。他坐在講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個旯旮里的不可倒轉的位置,就充分地顯示出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區別。他在台上宣講上級黨組織關於徹底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里低垂著腦袋抽悶煙。

    然而他嚴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說其實根本不用什麼把握而已養成習慣,就是決不顯示自己的勝利者的昂揚。他不像有些同僚在勝利的時刻按捺不住,對整過他們的人表現出毫不掩飾的報復心理。他對唐生法他們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講上級政策,而絕口不提他們對他個人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他甚至在適當的場合能夠心平氣和地替對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則的開脫之詞,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狹隘的幹部的非議,然而他繼續毫不動搖地按自己的主張處理唐生法們的問題。這樣,在敵手唐生法們和眾多的幹部心中,就造成一種關書記客觀、寬厚的印象,這正是他一貫追求的修養目標。他以為,這樣做的結果會使唐生法們徹底從精神上垮台而不會引起哪怕是一個人的同情;反過來,如使眾人感到關書記有挾嫌報復的陰私夾雜在這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之中,情況就會不同了;可能會使唐生法們有了社會同情,也肯定使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他不僅要征服唐生法們這一夥對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級和同僚們的心。唐生法今天來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證明了這一點。他慡快地答應了他,是他這種征服的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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