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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難說……」他說不清,沉吟半晌,才說,「好像人的脾氣都壞了?一點小事就冒火……比如說今日早晨,有個傢伙為交一毛錢的過橋費,居然拔出殺豬刀來……我也沒客氣!」
「可這是咱爹呀!不比旁人……」她說。
「咱爹也一樣,脾氣都壞了!」他說。
他說著,站起來,順著河岸走下去,蹺過露在淺水裡的石,把那塊木牌從水面撈起來,又扛回橋頭來。
他找到被老丈人拔掉木牌時的那個沙窩兒,把木牌立柱砍削過的尖頭,重新插進沙地,再用腳把周圍的虛沙踩實。她走過來,用自己穿著棉鞋的肥腳踏踩著,怕他一個人踩不結實似的。浸過水的木牌,又豎立起來囉!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四點鐘,太陽就壓著西邊塬坡的平頂了,一眨眼工夫,暮雲四合了。河裡的風好冷啊!
王林縮著脖子,袖著手,在橋頭的沙地上踱步,只有遇見要過橋的人,他才站住,伸出手,接過一毛票兒,塞進口袋,便又袖起手,踱起步來。
他的心裡憋悶又彆扭,想發牢騷,甚至想罵人。他的老丈人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腦熊了他一頓,罵了他一場,拔掉那個木牌扔到水裡,然後一甩手走掉了。他是他的岳父大人,倚老賣老,使他開不得口,咬著牙任他奚落,真是窩囊得跟龜孫一樣。更重要的是,老岳丈把小河北岸那些村子的閒言碎語傳遞到他的耳朵里來了,傳進來就出不去了,窩在他的心裡。
王林有一種直感,小河兩岸的人都成了他的敵人!他們很不痛快地交給他一毛錢,他們把一毛錢的經濟損失用儘可能惡毒的咒罵兌換回去了。他雖然明知那些交過錢的人會罵他,終究沒有當面罵,耳不聽心不煩。老丈人直接傳遞到他耳中的那些難聽話。一下子搗亂了他的心,破壞了他的情緒,煩躁而又氣恨,卻又無處發泄。
一個倒霉鬼自投羅網來了。
來人叫王文濤,龜渡王村人,王林自小的同年夥伴。現在呢?實話說……不過是個鄉政府跑腿的小幹事。天要黑了,他到河北岸做什麼?該不該收他一毛錢的過橋費?
收!王林斷然決定,照收不誤。收他一毛錢,叫他擺那種大人物的架式去。
「王林哥,恭喜發財!」王文濤嘻嘻笑著打招呼,走到他跟前,卻不急於過橋,從口袋裡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給他,自己也叼上一支,打起火來。
王林從王文濤手裡接過煙,又在他的打火機上點著了。這一瞬間,王林突然改變主意,算了,不收那一毛錢了,人家奉獻給自己一根上好的「金絲猴」,再難開口伸手要錢了。
王文濤點著煙,還不見上橋,叉開雙腿,一隻手塞進褲兜里,一隻手捻著菸捲,怨怨艾艾地開口說:「王林哥,你發財,讓我坐蠟!你真……沒良心呀!」
「你當你的鄉幹部,我當我的農民。咱倆不相干!我礙著你什麼路了?」王林嘲笑說。
「是啊!咱倆本來誰也沒礙過誰。想不到哇——」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遞上來,眼裡滑過一縷難為情的神色,「你先看看這封信吧!」
王林好奇地接過信封,竟是報社的公用信封,愈加奇了,連忙掏出信瓤,從頭至尾讀下來。他剛讀完,突然仰起脖子,揚著頭,哈哈大笑起來,一臉是幸災樂禍的神氣。
在他給龜渡王村前邊的小河上剛剛架起這座木板小橋的時候王文濤給市裡的報社寫了一篇稿子,名叫《連心橋》,很快在報紙上刊登出來了。王文濤曾經得意地往後捋著蓄留得很長的頭髮,把報紙攤開在他的眼前,讓他看他寫下的傑作。在那篇通訊里,他生動地記述了他架橋的經過,「冒著刺骨的河水」什麼的;激情洋溢地讚揚他捨己為人的崇高風格;未了歸結為「富裕了的農民的精神追求」等等。現在,報社給王文濤來信追查,說有人給報社寫信,反映龜渡王村有人借一座便橋,坑拐群眾錢財,要他澄清《連心橋》通訊里所寫的事實有無編造?是否失實?如若失實或有編造成份,就要在報紙上公開檢討。這樣,王文濤覺得弄下「坐洋蠟」的麻煩事了。
「怎麼辦呢?」王文濤被他笑得發窘了,「你掙錢,我檢討,你還笑……」
「這怪誰呢?」王林攤開雙手,悠然說,「我也沒讓你在報紙上表揚我,是你自個胡騷情,要寫。這怪誰呢?」
「你當初要是說明要收過橋費,我當然就不會寫了。」王文濤懊喪地說,「我以為你老哥思想好,風格高……怎麼也想不到你是想掙錢才架的橋……」
在剛架起小橋的三五天裡,王林急於賣掉他堆積在沙灘上的石頭,回種挖過紅苕的責任田的小麥,又到中學裡參加了一次家長會議,當他處理完這些纏手的家事,騰出身來要到橋頭去收費的時候,王文濤的稿子已經上報了。這類稿子登得真快。王林當時看完報紙,送走王文濤,就扛著寫著「過橋收費壹毛」的木牌走下河灘了。現在,王文濤抱怨他沒有及早說明要收費的事,他更覺得可笑了,不無嘲諷地說:「你想不到嗎?哈呀!你大概只想到寫槁掙稿費吧!給老哥說說,你寫的表揚老哥架橋的稿子,掙得多少錢?」
王文濤騰地紅了臉,支吾說:「寫稿嘛!主要是為黨報反映情況……做黨的宣傳員……」
「好了好了好了!再不要自吹自誇了!再不要賣狗皮膏藥了!想寫稿還怕人說想掙錢,酸!」王林連連擺手,又突然梗梗脖子,「我搭橋就是想掙錢。不為掙錢,我才不『冒著刺骨的河水』搭橋哩!不為掙錢,我的這三塊木板能任人踩踏嗎?我想掙錢,牌子撐在橋頭,明碼標價,想過橋的交一毛錢;捨不得一毛票兒,那就請你脫襪挽褲下水去……老哥不像你,想掙錢還怕羞了口,丟了面子!」
「你也不要這麼理直氣壯,好像誰都跟你一樣,幹什麼全都是為掙錢。」王文濤被王林損得臉紅耳赤,又不甘服下這種歪理,「總不能說人都是愛錢不要臉吧?總是有很多人還是……」
「誰愛錢要臉呢?我怎麼一個也沒見到?」王林打斷王文濤的話,賭氣地說,「你為掙稿費,瞎寫一通,胡吹冒撂,這回惹下麻煩了。你愛錢要臉嗎?」
一個回馬槍,直搗王文濤的心窩。王文濤招架不住,羞得臉皮變得煞白色了,嘴張了幾張,卻回不上話來。王林似乎更加不可抑制,從一旁蹦到王文濤當面,對著他的臉,惡聲惡氣地說:
「就說咱們龜渡王村吧!三戶蓋起洋樓的闊佬兒,要臉嗎?要臉能蓋起洋樓嗎?先說西頭那家,那人在縣物資局幹事,管著木材、鋼材和水泥的供應分配。就這麼一點權力,兩層樓房的樓板、磚頭、門窗,全是旁人免費給送到家裡。人家婆娘品麻死了,白得這些材料不說,給送來磚頭、門窗的汽車司機連飯也不管,可司機們照樣再送。村中間那家怎麼樣?男人在西安一家工廠當基建科長,把兩幢家屬樓應承給大塔區建築隊了。就這一句話,大塔區建築隊給人家蓋起一幢二層洋樓,包工包料,一分不取。你說,這號人愛錢要臉嗎?還是黨員幹部哩!
「只有村子東頭的王成才老漢蓋起的二層洋樓,是憑自己下苦掙下的。老漢一年四季,挑著饃饃擔子趕集,晚上壓饃饃,起早晚睡,撐起了這幢洋樓,雖說不易,比一般人還是方便。咋哩?成才老漢的女婿給公家開汽車,每回去陝北出差,順便給老丈人拉回喬麥來,價錢便宜,又不掏運費,那運費自然攤到公家帳上了。儘管這樣,成才老漢還算一個愛錢要臉的。」
「可你怎麼寫的呢?你給報上寫的那篇《龜渡王村莊稼人住上了小洋樓》的文章,怎麼瞎吹的呢?你聽沒聽到咱村的下苦人怎麼罵你?」
一個回馬槍,又一串連珠炮,直打得王文濤有口難辯,簡直招架不住,徹底敗陣。他有點討饒討好地說:「你說的都不是空話。好老哥哩!兄弟不過是愛寫點小文章,怎麼管得了人家行賄受賄的事呢?」
「管不了也不能瞎吹嘛!」王林餘氣未消,並不寬饒,「你要是敢把他們蓋洋樓的底細寫出來,登到報紙上,才算本事!才算你兄弟有種!你卻反給他們臉上貼金……」
王文濤的臉抽搐著十分尷尬,只是大口大口吸著煙,吐著霧,悻悻地說:「好老哥,你今日怎麼了?對老弟平白無故發這大火做啥?老弟跟你差不多,也是撐不起二層小洋樓……」
王林似乎受到提醒,是的,對王文濤發這一通火,有什麼必要呢?他點燃已經熄滅的紙菸,吐出一口混合著濃煙的長氣。
「好老哥,你還是給老弟幫忙出主意——」王文濤友好地說,根本不計較他剛剛發過的牢騷,「你說,老弟該怎麼給報社回答呢?」
「你不給他回答,他能吃了你?」王林說,「豁出來日後不寫稿子了。」
王文濤苦笑著搖搖頭。
「要不你就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你就說,我當初架橋的目的就跟你寫的一樣,後來思想變壞了,愛錢不要臉了。」
王文濤還是搖搖頭,試探著說:「老哥,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供你參考,你是不是可以停止……收過橋費?」
「門都沒有!」王林一口回絕。
「是這樣——」王文濤還不死心,繼續說,「鄉長也接到報社轉來的群眾來信,說讓鄉上調查一下坑拐錢財的事。鄉長說,讓我先跟你說一下,好給報社回答。讓你停止收費,是鄉長的意思……」
「鄉長的意思也沒門兒!」王林一聽他傳達的是鄉長的話,反而更火了,「鄉長自己來也沒門兒。我收過橋費又不犯法。哼!鄉長,鄉長也是個愛錢不要臉的貨!我早聽人說過他不少七長八短的事了,他的爪子也是夠長夠殘的!讓他來尋找我吧!我全都端出來亮給他,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王文濤再沒吭聲,鐵青著臉,眼裡混合著失望、為難和羞愧之色,轉過身走了。
王林也不挽留,甚至連瞅他一眼也不瞅,又在河石上坐下來,盯著悠悠的流水,吸著從自己口袋裡掏出的低價紙菸。
腳步聲消失了。王林站起來,還是忍不住轉過身,瞧著王文濤走上河堤,在禿枝光杆的柳林里緩緩走去,縮著脖子。他心裡微微一動,忽然可憐起這位龜渡王村的同輩兒兄弟來了。聽說他寫《連心橋》時,熬了兩個晚上,寫了改了好幾遍,不過掙下十來八塊槁費,臨了還要追究。他剛才損他寫稿為掙錢的話,有點太過分了吧?
王文濤已經走下河堤,他看不見他的背影了。王林又轉過身來,瞧著河水,心裡忽然懊惱起自己來了。今日倒是怎麼了?王文濤也沒礙著自己什麼事,為啥把人家劈頭蓋腦地連損帶挖苦一通呢?村里那兩家通過不正當手段蓋小洋樓的事,又關王文濤的屁事呢?鄉長爪子長指甲殘又關王文濤的屁事呢?再回頭一想,又關自己的屁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