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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你捎來一封信。」她在背兜里翻著。

    什麼信嘛,是退稿。他接過一看,稿件中間夾著一張鉛印的退稿箋,連一句意見也看不到,真是令人失望!他把稿子重新塞進信封,扔到被卷上去了。

    「你怎麼把信址寫到俺們文化站呢?」她不管他的稿子的結局,隨意問,「差點讓站長給郵局退回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沒有辦法。自從我的日記出了問題,我爸就不許我寫字動筆了。他一發現我寫的東西,全都塞到灶鍋下去了。我怕稿子退回來,落到我爸手裡。想來想去,我想你那兒倒是保險些……」他想說他已經完全信賴她,卻不好意思說得那麼清楚。

    「噢呀!是這樣。」她慡快地笑起來,「只管寫吧,我替你收存,萬無一失,放心好咧。」

    「要是你收到退稿,悄悄地存放在你那裡,甭聲張。」他懇切地說,仍然覺得難為情,「有些人聽說我寫稿,冷砸刮我哩!諷刺人的話,難聽死了……」

    她莊重地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卻不像他有那樣重的心理負擔,淡淡地說:「我們文化站評選先進工作者,把我評上了,評上了倒像遭了災,斜眼雜話一齊朝我飛來。沒有辦法,有些人干工作沒勁,『砸洋泡兒』儘是精神。要是害怕別人說雜話,那就乾脆什麼都甭干。」  

    「對對對!」他贊同她的話,「我缺乏你的這點子精神,總是……自卑!」

    「我回去了。」她站起來,就朝工棚外走去。

    「我送你。」他鼓起勇氣說,「這兒山大溝深,很怕人的。」

    她沒有拒絕。

    月亮貼在山頂上方的藍天上,銀光灑滿山溝。山峰遮擋著月光,小路忽明忽暗。她走在前頭,他在後面跟著。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山溝的糙叢中蜿蜒。夜露已經cháo上糙葉,腳背上有露水浸濕的涼意。

    這是很容易使人動情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單獨陪著一位年齡相仿的姑娘,在這樣寂靜的山間小道上走路,心在胸膛里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喲!把一件事忘了告訴你。」她走著,說著,「我把你的情況給輔導創作的張老師匯報了。他說縣上以後召開創作會議,通知你參加,還托我給你帶來三本稿紙……我差點忘咧!」

    「噢……噢……」他應著,已經無法考慮文化館的張老師是否真的會通知他參加縣一級的創作會議,他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在戀愛呢?她對他的關心和支持,難道僅僅是出於一個公社文化站的圖書管理員的工作責任心嗎?他的二十年的生活中,不幸和溫暖的比例實在太懸殊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裡,一下子承受不了這種溫暖,像飢餓的漢子一下不能接受珍餚佳饌。他想緊走幾步,站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說一聲……他沒有勇氣,依然保持著與她三四步遠的距離,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上走著。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個農民,一個從早到晚推土抬石修水庫的民工,一個夢想當作家而連連接到鉛印退稿箋的想入非非的窮光旦……勇氣頓然消失淨光了。  

    「張老師自己也搞創作。」她絲毫沒有覺察到後面的黃糙心裡在想著什麼,很熱情地說,「張老師對業餘作者熱情得很……」

    「噢!那好……」他支支吾吾應著,抬起頭,瞅著朦朧月色里山楂姑娘秀美的背影,在心裡發誓說,「等著吧!等到我在中國任何一家報刊上能發表一篇作品的時光,我就要向你說出今晚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了……」

    樹葉落了,白雪覆蓋了原坡和河川。小河又解凍了,柳樹首先用一抹嫩黃在河川里渲染出春的氣息。

    我們的黃糙卻心力交瘁了。他臉頰瘦削,頭髮蓬亂,眼睛裡的紅絲絲總也不見褪去……他覺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通往神聖的文學殿堂的道路太艱難了!黃糙無法理解那些馳騁在當代文壇上的幸運兒,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勞動和犧牲?他在出獄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讀過幾十本中外古今優秀小說,而且送給本省和外地大小刊物二十九篇小說稿了,竟沒有一篇能夠變成鉛字,難道還不足以使人反躬自問:究竟自己具備不具備文學基因?報刊上日見頻繁出現的關於天才的論述,使他愈來愈覺得沉重的壓力……應該趁早自覺罷手了。

    他的提兜里裝著第三十篇小說稿,騎車來到桑樹鎮了。這是最後一篇,不成就再不作這樣的無效勞動了。走過文化站門口的時候,他狠一狠心走過去了。自去年冬天以來,他就越來越少光顧這個熟悉的窄窄的門道了。總是退稿!那些從這個那個文學雜誌編輯部退回的槁件,叫人羞於從她手裡接過來,當面拆開……自尊而又自卑的複雜心理啊!  

    郵局裡那位禿頂男人從眼鏡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氣了。他把稿件塞進郵筒,幾乎是倉惶逃出綠色的大門來。

    「黃——糙!」

    他折轉身,山楂姑娘迎面走過來。

    「好長時間沒見你來。」山楂親切地說,「沒見有你的信。」

    「隊裡冬天忙……」他吱唔說。

    「走,到站上坐坐。」山楂說,「我們又進了一批新書。」

    他沒有拒絕,跟著她走進圖書館兼閱覽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過她一杯水,點燃一支煙。

    「你好像勞累過度了?」她看看他的臉色,關切地說,「臉色發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實相訴:「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過去相信馬克思關於攀登科學高峰的名言,現在卻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他很坦率地說,「我不能不承認,我是屬於愚蠢型的……」

    她的秀氣的眼睛撲眨著,有點吃驚地觀察著他的說話的神態。顯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沒有料到屢屢失敗正在折磨著他的心,已經到了意志崩潰的嚴重程度了。她沒有安慰他,那是沒有用處的。她站在桌角邊,饒有興趣地問:「你當初……想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先天基因的問題?」  

    「唉!」他苦笑著一擺頭,嘲笑自己,「那時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皺著眉頭,自我嘲笑著以往的無知,完全喪氣了。他告訴她,他喜歡讀文學書籍,完全是出於一種興趣,或者是因為鄉村裡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裡,津津有味地讀著從遠門哥哥那裡借來的小說,眼前黃家坪發生的許多奇聞軼事,一件一件記入十六七歲的鄉村少年的日記了……

    出獄以後,他面對浪cháo一樣涌過來的文學作品,激動得透不過氣來;青年作家雨後春筍般地從中國的南方和北方冒出來,他看著那些介紹性的文章,心裡鼓動起來;他要寫他經歷過的生活,他要當作家……

    「我現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塊料。」他向她敘述著,聲調沉靜而悲哀,像從賽場上敗下陣來的競技者,甘心於自己的失敗了,「我……唉!」

    「我不懂寫作,不過我想,你該認真總結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麼『基因』……」她對他的痛苦哀嘆不大在意,「我看過一本雜誌上介紹一位青年作家,說他也寫了一大箱廢品……」

    「……」他不和她爭辯,只是苦笑著搖搖頭。

    「這麼說,你完全灰心喪氣咧?」她也苦笑一下,嘆口氣,惋惜地說,「我一直在等著……看你寫咱們小河川道的小說哩……」  

    「哦……」他立時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枉費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沒有枉費的。」她卻笑了,輕鬆暢快的笑聲,驅除著屋子裡由他帶來的沉悶的氣氛,自信地說,「我相信,好心不會枉費的。」

    他的心又撲撲撲跳起來,她的話除了對生活的充實的信心以外,有沒有雙關的意思呢?他的令人傷慘的失敗,已經使他想說給她的那一句話,那一層意思,愈來愈深地沉積到心的底層去了。今天來這裡,已經帶有告別的悲涼,那一層說不出口的意思將永遠不會說出口來了。

    「我看過一個民間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著,講述起那個民間故事來:有個樵夫在山裡抓住一隻受傷的小鹿。小鹿說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會引他到獲得寶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雞啼之前爬上山頂,它在一塊圓盤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從後晌爬到天黑,借著月光繼續前進。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艱難了,衣服磨爛了,手腳蹭出血了,山路卻越來越危險了。樵夫開始懷疑,小鹿是在哄騙他。這樣一想,心鬆了,手腳軟了,躺在石階上睡著了。天明了,睜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圓盤青石下面,不過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僅僅只差了一口勇氣……  

    他笑了:「這樣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

    她卻認真地爭辯:「總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對的。」黃糙說,「我怎麼也鼓不起最後一股勇氣來。」

    她卻毫不動搖地給他鼓勁說:

    「不要做後悔的樵夫!」

    「郵差剛送來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裡塞。」母親拉著風箱,叨叨敘說,「我說是書嘛!又不是三娃寫的文章,你燒啥!這不是……」

    黃糙剛剛下工回來,從母親手裡接過書來,其實是一本《苗圃》雜誌。他打開目錄,只見清清楚楚編排著《腳印》,在許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間,排列著「黃糙」……

    他轉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餵雞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來,對著農曆三月燦爛的陽光,猛喊一聲:「老天爺呀!」熱淚涌流下來了。

    他旋即奔進屋裡,推出自行車。

    「三娃,你做啥!」母親驚恐地瞧著他。

    「到桑樹鎮去。」他推著車子出門了。

    楊柳青青,麥苗疊翠,杏花謝了,桃花正開得火紅,這是他所看見的小河川道里最富於詩情畫意的一個春天了。桑樹鎮街巷裡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擁擠,他推車端直走進文化站狹窄的門道,「咔嚓」撐起車子,奔上閱覽室的台階。  

    「山楂——」他喊,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壯氣地叫過她的名字,「山——楂。」

    「哎——」屋裡傳出她拖長的回聲。當她看見他站在面前,淌著大汗,喘著粗氣,微微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你看——」他忙攤開《苗圃》雜誌。

    「啊!」她眉毛一揚,眼裡閃出快活的光彩,驚喜地說,「你,有志氣的樵夫……」

    他的心都醉了,只覺一股酸東西衝上鼻腔,強忍下去了。

    「這下該請我吃喜糖了。」她笑著說。

    「豈止吃糖!」他慨然說,「我該怎樣感謝你呀……該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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