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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就借給你幾本書嘛!那是我的工作。」她隨即坐下,「快讓我讀一下……」

    他看著山楂在閱讀他的《腳印》,心裡涌涌波動,現在該是他說透那一層意思的時候了。為了鎮靜一下情緒,他又點燃一支煙,聲音顫抖著:「我有一句心裡話,非說不可了……」

    「說呀。」她的眼睛盯在字行上,隨口說。

    「我喜歡你!」他終於脫口而出,感情熾烈,「我真心喜歡你……」

    山楂猛然抬起頭來,愣住了,臉紅得像盛開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頭,抬不起來了。

    「你是我心中的……維納斯!」他更加熱烈地說,說過又懊悔,怎麼說出這樣不倫不類的話來了呢?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你說……」

    她抬頭攏攏撲落到眼前的頭髮,神情鎮靜了許多,問:「你今天怎麼突然提出這話來?」

    「我早就想提出了。在山裡修水庫時,你給我送書那天晚上,我就想說……」他真誠而又委婉地說,「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說……」

    「什麼資格呢?」

    他語塞了,想想,對她不必隱埋真實的感情,就坦率地說,「我是個農民,又很自卑……」  

    「現在你是作家了。」她笑著說,「你有資格了,我卻沒有資格了,不可能的事。」

    「不不不,」他以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過的頂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頁上,卻沒有看書,心裡在想著該怎樣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沒有你。」他只管說,「你過去幫助了我,我今後不能沒有你的幫助……」

    她臉紅了,滿臉滿眼都是羞澀的神情,但很快就鎮靜下來,說:「這樣吧,『五一』那天,我請你到這兒來,……好嗎?」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總是姍姍來遲,渴盼著的「五一」節日,終於來到了。一早起來,他就爬上村莊背後的山坡,精心採摘了一束帶著露珠兒的山楂花。火紅的山楂花,這是他多日來思來想去的最終選擇:富於詩意的山楂花,送給心愛的山楂姑娘,作為定情禮物。他從心底蔑視鄉村青年男女訂婚時送衣送物的俗氣。

    黃糙有生第一次要注意儀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緒,車頭上扎著用塑料紙包裹著的山楂花,意氣昂揚地駛往桑樹鎮上去。

    他走進文化站的小院,撐起車子,剛踏上閱覽室的台階,看到木門板上貼著兩個紅紙剪成的「喜」字,什麼人借著節日的文化站舉行婚禮儀式呢?他不管別人閒事,走上台階。  

    山楂從門裡走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迎接他,隨之給身旁的男子介紹說:「這是咱們地區的作者黃糙同志,他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歡迎!歡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說。

    黃糙腦子裡轟然爆響了一聲,只是傻笑著,說不出話來。

    山楂又給黃糙介紹說:「這是我……愛人,桑樹鎮小學體育教師……」

    「坐裡邊。」體育教師熱情地拉著黃糙。

    短短的一瞬,黃糙頓然明白了一切,不僅僅是他對她的錯覺所造成的失誤,值得深思……他現在無論如何沒有轉機回味過去了的一切,體育教員正滿面春風地熱情邀他進屋去。他靈機一動,把那一束鮮紅的山楂花舉到他們面前,滿懷真誠地說:「祝你們……幸福!」

    1984.1於白鹿園 不用收聽廣播電台的天氣預報,我已確信室內溫度超過人體常溫了。牆壁是熱的,桌椅是熱的,窗戶敞開著卻沒有一絲風,剛用新打的涼水洗浸了頭臉,短暫的一陣舒適之後,熱汗又涌流出來,胸膛里憋得人簡直要窒息了。

    我關了電燈,鎖上門,到河邊上去,那兒也許有點夜風。

    古老的鄉村小鎮的街道上,偶爾駛過一輛卡車,雪亮的車燈,照出街道兩邊坐著或躺著納涼的赤膊裸腿的男女。南街那頭兒,傳來一陣弦索聲。拐過街心十字,聲音突然放大了。遠遠看去,一隻大燈泡吊在樹杈上,亮光下圍擠著黑壓壓一堆人。我猜定那一戶居民有喪事,請來了樂人,為死者奏樂哩。一個沙啞的男聲和一個清脆的女聲正在對唱:  

    要斬要斬實要斬!

    不能不能萬不能!

    ……

    待我走到跟前,一折戲剛剛唱完,從圍觀者的臉上,我看到了他們得到的滿足。古鎮上的居民,近年間雖然沒有少看傳統秦腔劇目,但仍然願意聽這種不化妝,不動作的對唱,主要是品嘗唱家嗓音里的那一股味兒的。現在,他們交頭接耳,議論中帶著讚賞,說那女的唱得美。其韻味和西安秦劇團某名旦相比,可以亂真。

    我早已不奇怪近年間興起的埋葬死人請樂人唱戲這樣的習俗,卻著實沒有見過女人搭幫當吹鼓手的。在兒時的記憶里,吹鼓手是屬於三教九流一類人物的,即使十分窮苦的莊稼人也不願將自己的子弟送去掙這種不光彩的錢。吹鼓手活著不能與正經莊稼人通婚,死後不得葬入宗族的官墳。解放後,這些陳規陋俗早已打破,吹鼓手作為一種職業存在不滅。可女人,特別是年輕女人弄這號營生,還沒有親眼看見過。

    被市民、農民和拖著長布的孝子圍在中間的,是十數個年齡相差甚遠的一班樂人,每人懷裡都抱著一件樂器,鐃、鈸,邊鼓、板胡、二胡、梆子等。那位女樂人背對著我,短髮,渾實的肩臂,雪白的短袖衫。她正用毛巾擦汗,衣領濕透了。

    我的心裡微微一動,似乎預感到一點什麼,就從人堆的外圍轉到她的對面,從男人和女人的頭上看過去。她正好放下毛巾,抬起頭來。唔!珍珠,果然是她,我的學生,印象里比較深的珍珠!這是實在沒有料到的事。  

    她坐在那裡,坦然而又莊重,沒有羞怯,大約早已習以為常了。任前後左右圍觀的男人指指點點,紛紛議論,她似乎一概聽不見,不予理睬,也不看任何人,只聽著班主小聲暗示著什麼。梆子「嗒嗒」一響,板胡悠揚的音樂跟上來,下一折戲又開始了。

    我立即轉身走開,許是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聽珍珠唱戲,許是怕珍珠偶然看見我會使她難堪。心裡卻不知是一股什麼味兒。

    星光燦爛,月色朦朧,小河兩岸的楊柳現出山巒一樣的輪廓,發出輕微的嘩響,稻田裡的青蛙在悠悠地叫,螢火蟲一閃一閃,微微的河風從河道上吹下來,夜是這樣靜,隴海路上東來西去的列車隆隆駛過,夜更顯得靜謐了。我坐在柳樹下,看著星光粼粼的河水,點燃一支煙……

    兩條又粗又長的黑辮子,胖胖的紫紅的臉膛,兩隻黑烏烏的大眼珠,活脫就是兩顆晶瑩的寶石,這是田珍珠。她是班長,又兼著學校文藝演出隊隊長,舞蹈和歌唱,都是學校里拔尖的。尤其是她表演的秦腔清唱,音色純正,韻味悠長,學校附近村莊喜歡秦腔的農民,聽過她的演唱,是很受歡迎的,熱心地議論,說有這樣好的嗓門,應該到劇團去。

    我曾試探過,她說她愛念書,不想去做演員。我很贊成她的志向,因為她不光擅長演唱,學業也很好。  

    記得有一天後晌,放學了,她抱著一摞作文本,走進教研室,放在我的桌案上,敬過禮,就把書包往後一甩,走去了,剛要出門,坐在門口辦公桌邊的李老師擋住她:

    「珍珠,不要走!」

    她站住。寶石似的黑眼珠盯著李老師,「有什麼事呀?」

    「唱一段戲!」李老師笑著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頭看我一眼,似乎在問,唱不唱呢?

    李老師是個秦腔迷,自己就會拉板胡,說時已經從牆上取下板胡來,調著弦。

    鄭老師是剛從師大畢業的青年教師,也笑著湊熱鬧:「已經下班了,該活動活動,娛樂娛樂了。來啊!」

    我笑笑,「唱吧。」

    珍珠放下書包,大大方方站得舒暢些,問:「唱什麼,《山花爛漫》?……」

    「唱《游龜山》里《藏舟》那一段!」李老師點出戲名來。

    「那是老古董,現在不准唱!」珍珠說。

    「沒事兒。」李老師堅持說,「放學了,誰也聽不見,我們一聽就完了。」說罷,已經拉響板胡,開始了悠揚的「過門」音樂。  

    珍珠唱起來:

    耳聽得譙樓上起了更點,

    小舟內,難壞了胡氏鳳蓮。

    ……

    我對秦腔沒有特殊的愛好,聽聽也覺得挺合興味,不聽也無不可。珍珠這段唱腔的韻味,我是從李老師入迷的神態裡間接感受的。他歪著頭,閉著眼,拉著板胡,從臉上的表情看,已經忘記自己是坐在一所鄉村中學的語文教研室里了,大約已經隨著漁家女兒胡鳳蓮細膩的心理抒情,進入月光下的河邊小舟之上了。

    珍珠唱完,彎腰深鞠一躬,背著書包跑了。李老師睜開眼,屋裡只有繞樑的餘音。他明顯帶著戲癮未足的遺憾,怏怏地鬆了板胡弦索,掛在身邊牆壁的釘子上,感嘆著:「這女子她爸她媽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卻會唱戲,真是天生就的……」

    這樣的事在我心裡本來留不下任何記憶的。可是,隨之而來的一場運動把它沖刷出來,竟然成為終生難忘的一件憾事。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鐵帚之下,舉世混沌。筆槍舌劍,唾液濺飛。為了生存,就得殺戮。教師們全都失掉了往日裡文質彬彬的風度,自相殘殺,企圖洗清自己,把一切能抓到的髒物穢什抹到別人臉上去。中學生們理論有限,拳頭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為了躲避學生的拳頭砸到自己的頭上,於是就有人給學生把方向和目標指向與自己毗鄰的窗戶……  

    我被第一個推到鬥爭台上。

    李老師出面揭發我培養黑苗子,唱才子佳人,到處放毒。似乎不能理解,這卻是事實。人在非常的生活環境裡,會突然亮出你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一面。小鄭也出來作證,他和他結成同盟了。現在,李老師點出田珍珠,要她揭發。三人證龜龜是鱉了。

    珍珠站在班級的混亂的隊伍中,我不敢抬頭,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李老師催促了幾次仍不見珍珠走上台子來。

    學生中有人呼起口號:打倒保皇派!

    我盼她走上台來。因為對我已經是無所謂了。即使珍珠不承認,也不能使我免罪。我倒是盼她儘快解脫,她是學生。

    台下一陣騷動,噓聲、罵聲轟轟而起。我悄悄偷眼一掃,田珍珠從操場上的人窩裡擠出來,奪路奔逃向校門口去了。操場上一陣一陣「打倒保皇」的口號聲把她轟走了。

    她大約再沒有到學校來。

    李老師得意的時間也不長久,又被別的老師和學生攻倒了……他和我一樣,由學生監押著,在附近農村強迫勞動改造。

    翻了一天稻地,我覺得渾身的骨節似乎都鬆動了。在農民家裡喝了一碗包穀糝,躺在村外打麥場的場房裡的麥糙地鋪上,一動也動不了。李老師比我年齡大,身體更差,仰面躺著,半張著嘴,微弱的燈光(十五瓦燈泡)下,那張臉活像一張死人的臉。他比我更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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