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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能抓到這紅馬,那就好哩。你一年四季不出門,又是牲畜通。一年務得一匹小駒兒,啥收入?」大海說,「卻偏偏又抓到我手裡。」
假話!八老漢在心裡肯定。昨天大海一抓到紅馬,連停一步也不停,拉回屋去了。他即使真不想養,怕耽擱了他蓋房掙錢的門路,也不會把馬轉讓給別人的。敢說像紅馬這樣的頭等牲畜,一上市,準保賣過千二,淨撈四百,大海是笨人嗎?
「那……你轉讓老叔養吧!」老八故意想試探一下精明的大海,「咋樣?」
「嘿嘿嘿嘿嘿!」大海笑起來,不說話了,半晌才支吾說,「暫時先湊合著。嘿嘿嘿嘿嘿……」
「快走吧,咱倆都忙。」
看著大海拉著紅馬,走出門,呵著趔趔蹶蹶的紅馬,下了坡,他返過身,咣一聲鎖上門,挾著被卷,走出飼養場的大院了。
天明了,初冬清晨常有的灰霧似乎更濃了。從村莊通塬坡梯田的上路上,男男女女,已經穿梭般往來著推車挑擔的社員。土地下戶,閒了幹部。不用打鈴不用催,你看一個個男女腿腳上那一股瘋勁兒!
恆老八下了坡,剛到村口,老伴迎面走來:「你不看看,人家都給麥地上糞哩,你倒好,睡到這時光!」
「咱也上嘛!」老八說,「回去就干。」
老伴是賢明的,也不再多舌,轉身就走。
「八叔——」玉琴跑著喊著,擋在當面,「我那頭黃牛,不吃糙咧,你去給看看——」
恆老八瞧著玉琴散亂的頭髮,驚慌的神色,心軟了。男人在縣供銷社工作,她和婆婆拖著倆娃娃,還好強地要養牛。三十出頭的中年媳婦,大約從來也沒餵過牲口哩!現在卻養牛。
不等老八開口,八嬸轉過身來:「各家種各家的地,過各家的日月了。他給你家去看牛病,誰給他記工分?」
「你這人——」老八瞪起眼,盯著老伴,這樣薄情寡義的話,居然能說得出口來,還說她賢明哩!
「好八嬸哩!八叔給牛看病,耽擱下工夫,我——」玉琴難為他說,「我哪怕給你老納鞋底兒——頂工哩!」
「淨胡說!」老人搖頭擺手,「話說到哪裡去了。」
「嗨呀!我說笑話嘛!」八嬸勉強笑笑,算是圓了場,轉身走了。
在一明兩暗的三間大房中間的明間裡,過去是招待來客的地方,現在掛著大黃牛,糙料臨時攪拌在淘洗糧食的木盆里,地上堆著黃牛的屎尿。
玉琴的婆婆站在院裡,慌慌亂亂地向老八抱怨兒媳婦:「我說咱家裡沒男勞力,養不成牛。鍘糙起圈,黑天半夜拌糙,你一個屋裡家,咋樣顧攬得起!玉琴偏不聽,非要抓鬮不可。你看看,現時弄得牛……」
「你先甭嘟囔我,讓八叔給牛看看。」
玉琴頂撞婆婆:「你兒子要是一月能掙回七十、八十,我才不愛受這麻煩哩!」
老婆婆噘著嘴,站在一邊不吭了。
玉琴的男人在縣供銷社工作,掙得四五十塊錢。屋裡老的老,小的小,年年透支一百多,這個好強的媳婦,在家養豬養雞,上工掙分,比個男人還吃得苦。看看別人都搶著抓鬮,她知道牛馬價錢比市場上便宜,也抓,一抓就抓了一頭黃牛。八叔很贊成這個潑辣勤苦的年青媳婦。他不好參與婆媳倆的爭執,逕自走到黃牛跟前去了。
老八一把抓住牛鼻栓,一手拉出牛舌頭來,看看顏色,放開了,又捏一捏牛肚子,摸摸耳朵,轉過身來,那婆媳二人愣愣地站在那裡,大氣不出。他從腰裡摸出一隻布夾,抽下一支三棱針,抓住牛耳朵,放了血,命令道:「取兩隻爛鞋底,點一堆火。」
老人接過玉琴遞來的鞋底兒,在老婆點燃的麥秸火上烤著,直到烤得鞋底熱燙,再按到黃牛肚皮上,來回搓揉。
「你照我的辦法,就這樣熨搓。」老八叮囑玉琴說,「到吃早飯時,我再過來看看,好了就好了。不行的話,再拉到獸醫站去。」
「你甭走,八叔——」玉琴擔心地說,「我怕——」
「甭怕。沒事。」老八笑笑,寬解地說,「牛夜裡受了點涼氣,沒大病。往後把屋子收拾嚴點。」
「沒事就好。老八,甭走!」老婆婆已經端著一隻碗從灶房走來了,「你吃點。」
「啥話嘛!」老八一瞅遞到胸前來的碗裡,沉著三個荷包蛋,大聲謝絕。他在飼養室里多少次治好牛馬的小傷小病,也就是那麼回事了。給社員的牲畜小施手術,就受到這樣的款待,真是叫八老漢感慨系之。他大聲說,「給娃娃吃!我一個老漢,吃雞蛋做啥?」
婆媳二人,挽留不住,左右兩邊廝跟著,說著感恩戴德的話,送到門口。八老漢受到這樣誠心實意的送行,反倒覺得別彆扭扭,剛一出街門,頭也不回,只擺擺手,大步走了。
恆老八倒背雙手,在楊莊街道里走著。走到楊社娃莊院門口,他看見社娃年近七十的老子楊大老漢,正挑著一副擔籠從門裡出來。沒良心的楊社娃把孤獨一人的老子扔在老屋裡,領著婆娘和兒子住到新蓋的三間新房裡來,兩年多了,不給老漢一分零用錢,氣得老漢到公社去告狀。楊大老漢怎麼在兒子的新房裡出出進進呢?他不是在楊莊街道里大聲嘲罵過兒子是「雜種貨」嗎?
楊大扔下擔籠,向老八招手。
「你看狗日鬼不鬼!」楊大說,「昨日後晌抓到一頭牛,不等天黑就跑過去,把我拉過來,要我跟他一起過活!」
「唔呀!」老八真是意料不到。
「想叫咱給他當馬夫!」老大一針見血指出,「你當那小子良心發現咧?鬼!」
「那你為啥要過來呢?」老八笑問。
「唉!總是咱的種嘛!」老大粗魯地說,「看著他不會侍服牲畜,咱心裡也過不去。再說,娃低頭認錯了,那婆娘也……唉!和兒女執得啥氣嘛!」
「對對對!」老八附和說,「總是親生骨肉哩!」
「他圖得有人管牲畜,我圖得能吃一口熱飯。」老大說,「混到死算咧!」
老大的口氣是舒悅的,老八聽得出,看得到,這可真是楊莊的一樁新聞哩!人都爭著干哩,老八感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在楊莊村巷裡浮動。
「剛才,公社鄭書記在門口碰見我,問你哩!」老大說,「說不定現時正在你屋等你。」
「鄭書記?找我做啥?」老八說,「現在還有啥公事哩?」
老八嗑了菸灰,朝村子西頭走,老遠就看見鄭書記站在自家門口的糞堆前,幫老伴敲碎凍結的糞疙瘩,還笑著說著什麼。作為模範飼養員,鄭書記給他戴過花,發過獎狀,現在還貼在屋裡正面牆上。現在,土地分戶種了,牲畜分戶養了,鄭書記到村里來,還有啥事可干呢?
「老楊,聽大海說,你見了紅馬,還落了淚?」鄭書記哈哈笑著,「是嗎?」
老八咧著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信哩!你為那些四條腿熬費過心血,有感情哩!」鄭書記蹲下來,掏出菸袋,「我倒是想,你們楊莊不分牲畜行不行?已經分槽的那些隊,有利也有弊。好處是人人都經管得用心了,牲畜肯定能養好。不利的是,家家都添了許多麻煩,特別是沒男勞力的家庭,不養牲畜,地不好種;養吧,很費事勞神哩!我倒是想在楊莊試一試,牲畜集體養,是否更好些?這兒,有你這個老模範,其它隊比不得。」
「已經分了。」老八說,「分了好。」
「我來遲了一步。」鄭書記說,「算了。」
「土地下了戶,牲畜不分不行咧!」老八說,「用起來不好分配。」
他給鄭書記舉出一樁事例來——
去年,隊裡抽出兩犋牲畜給社員種自留地。輪到楊串串的時候,那傢伙天不明拉走牲畜,直到半晌午還不見送回來,急得八老漢趕到地里,天爺呀,老黃牛累得躺在犁溝里爬不起來,楊串串手裡掄著鞭子,牛身上暴起一道道鞭子抽擊後的肉梁,嘴裡吊著一尺長的涎沫,渾身濕透。
「你想想,現在土地下了戶,家家戶戶地更多了。不分行不行?」老八敘說了這件使他傷心的事,慨然告訴鄭書記,「前日,隊長徵求我的意見,問牲畜分不分?我說分,堅決分。分了自家都知道愛惜牲畜。要不,扯皮鬧仗的事才多哩!」
鄭書記點點頭,表示同意老八的意見:「這是各隊分牲畜的主要原因。」
「問題是,現在好多三十來歲的年輕社員不會餵牲畜,特別是高腳貨(騾馬)。」鄭書記又說,「問題很普遍。我今日來,想請你到咱公社廣播站,講講牛馬經。」
「我說不了話……」老八著實慌了。
「好多人要求請你講哩!」鄭書記說,「我還想辦業餘農校哩!土地包產到戶,社員要求科學種田心切!往常,掙不操心的工分,糊裡糊塗種莊稼,土地一分到戶,好多年輕人連苗子的稀稠都搞不准,甭說高產了。」
「倒是實話!」老八說。
「我還得找隊長,要幫社員安排好牲畜棚圈,不能一分就不管了。」鄭書記說,「一言為定,明天晚上到公社來,我在廣播站等你。講一小時兩塊,按教授級付款!」
太陽已經升到碧藍的天際,霧氣已經散盡,冬日的陽光,溫暖燦爛,街道里的柴禾堆,一家一戶的土打圍牆,紅的或藍的房瓦,光禿禿的樹枝,都沐浴在一片燦爛的晨光里。
「跟你商量一件事。」走進房,恆老八蹲在灶鍋跟前,對著撲出灶堂的火焰點著旱菸,給老伴說,「咱得買牛。」
「錢呢?」老伴停住了拉風箱的手。
「不是有嘛!」
「那是給娃結婚用的。」
「緩半年。」老八說,「先買牛。莊稼人不養牛,抓摸啥呢?」
「那得一疙瘩錢哩!」
「暫時緊一緊。一年務育一頭牛犢,兩年就翻身了。現時處處包產到戶,牛價月月漲。」老八說,「放心,我沒旁的本事,餵牛嘛,嗨嗨……」
老伴從灶下站起,揭開鍋蓋,端出一碗荷包蛋,放到老八面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居然嗔聲媚氣地說:
「吃吧!吃得精神大了,再滿村跑著去給人家看牛看馬……」
老八卻像小孩一樣笑眯了眼睛。
1982.5.15改定於延安 聽見鑰匙鑽動鐵鎖時的「吭登」一聲響,她像遭到電擊一般心驚肉跳,從坐著的糙苫子上跳彈起來,心理反應出來的第一個信號就是,完蛋了!她死死盯著窯洞木門板被推開,朦朧的月光從啟開的窯門裡瀉進來,接著閃進來兩位紅軍戰士,朝她喊著,叫她出去。
她背靠窯壁,雙手背後,想在牆壁上摸到什麼可以抓住的東西,光光的窯壁連個木撅也沒有。她儘管確信無疑他們是拉她出去槍斃或活埋,還是禁不住要問:「出去幹什麼?帶我出去幹什麼?我不去……」回答說是隊長要和她談話。她不信,要談就到明天去談。前頭已經有十多個人就是這樣半夜裡被拉出去槍斃了或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