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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里,這個時光該是他扛上傢伙去田地上工幹活,今天卻去打官司。
「啥也甭說,只說不知道。」
「裝糊塗。任他問啥,只裝糊塗!」
兒子和廠長的話在心裡迴旋,在耳畔轟響。
昨日黑夜,輾轉反側,簡直要把火炕踢騰塌了,還是難得入眠,不管怎樣痛苦,他最終還是作出了抉擇:裝糊塗,這是唯一的辦法。吳玉山沒旁的本事,裝起糊塗來,真像個粘粘糊糊啥也不懂的糊塗佬兒。
他走著,腳下的土石公路蒙著霜花,雖然主意已定,料也萬無一失,而腳步仍然感到沉重,提不起抖擻的精神來……
1986.1.於白鹿園 夜裡落了一層雪,天明時又放晴了,一片烏藍的天。雪下得太少了,比濃霜厚不了多少,勉強蒙住了地面、道路、河堤、沙灘,凍得僵硬的麥葉露在薄薄的雪被上面,蕪蕪雜雜的。河岸邊的楊樹和柳樹的枝條也凍僵了,在清晨凜冽的寒風中抖抖索索地顫。寒冷而又乾旱的北方,隆冬時節的清晨,常常就是這種景象。
河水小到不能再小,再小就不能稱其為河了,再小就該斷流了。河灘顯得格外開闊,裸露的沙灘和密密實實的河卵石,現在都蒙上一指厚的薄雪,顯得柔氣了。一彎細流,在沙灘上恣意流淌,曲曲彎彎,時寬時窄,時緊時慢,淌出一條人工難以描摹的曲線。水是藍極了,也清極了;到狹窄的水道上流得緊了,在河石上就撞擊了水花;撞起的一串串水花,變成了水晶似的透亮,落下水裡時,又是藍色了。
河面上有一座小橋,木板搭成的。河心裡有一隻四條腿的木馬架,往南搭一塊木板,往北搭一塊木板,南邊的木板夠不到岸上,又在淺水裡摞著兩隻裝滿沙子的稻糙袋子,木板就搭在沙袋上,往南再搭一小塊木板,接到南岸的沙灘上,一隻木馬架,兩長一短三塊木板,架通了小河,勾連起南岸和北岸被河水阻斷的交通。對於小河兩岸的人來說,這座小木板橋比南京長江大橋重要得多,實用得多。
二尺寬的橋板上,也落了一層雪。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把稻黍笤帚,彎著腰,一下一下掃著,雪粒紛紛落進橋下的水裡。他掃得認真,掃得踏實,掃得木板上不留一星雪粒,乾乾淨淨。他從南岸掃到北岸,丟下笤帚,雙手抓住木板,搖搖,再搖搖,直到斷定它兩頭都搭得穩當,才放心地鬆了手,提起笤帚又走回南岸來。照樣,把南岸一長一短的兩塊木板也搖一搖,終於查看出那塊短板的一頭不大穩當,他用腳踢下一塊凍結在沙灘上的石頭,支到木板下,木板穩實了。
他拍搓一下手指,從破舊的糙綠色軍大衣里摸出一根紙菸,劃著名火柴,雙手捂著小小的火苗兒,點著了,一股藍色的煙氣在他眼前飄散。看看再無事可做,他叼起菸捲,雙手袖進油漬漬的大衣袖筒里,在橋頭的沙地上踱步,停下來腳凍哇!
天色大亮了,烏藍的天變得藍茵茵的了,昨夜那一場小雪,把多日來瀰漫的霧氣凝結了,降到地面來,天空晴朗潔淨,太陽該出山了。
河北岸,堤壩上冒出一個戴著栽絨帽子的腦袋。那人好闊氣,穿一件鄉間少見的灰色呢大衣,推著一輛自行車,走下河堤斜坡,急急地走過沙灘,踏上木板橋了,小心地推著車子,謹慎地挪著雙腳。他猜斷,這肯定是一位在西安幹事兒的鄉里人,派頭不小,一定當著什麼官兒。那人終於走過小橋,跨上南岸的沙地,輕輕舒了一口氣,便推動車子,準備跨上車子趕路。
「慢——」他上前兩步,站在自行車軲轆前頭。
那人揚起頭,臉頰皮膚細柔,眼目和善,然而不無驚疑,問:「做什麼?」
「往這兒瞅——」他從袖筒里抽出右手,不慌不忙,指著橋頭的旁側,那兒立著一塊木牌,不大,用毛筆寫著很醒目的一行字:過橋交費壹毛。
那人一看,和善的眼睛立時變得不大和善了,泛起一縷慍怒之色:「過河……怎麼還要錢?」
「過河不要錢,過橋要錢。你過的是橋。」他糾正那人語言上的混淆部分,把該強調的關鍵性詞彙強調了一下,語氣卻平平靜靜,甚至和顏悅色,耐心十足。
「幾輩子過橋也沒要過錢!」那人說。
「是啊!幾輩子沒要過,今輩子可要哩!」他仍然不急不躁,「老黃曆用不上囉!」
那人臉上又泛出不屑於糾纏的卑夷神色,想說什麼而終於沒有再張口,緩緩地抬起手,從呢大衣的口袋裡摸出一毛票兒,塞到他手裡時卻帶著一股勁兒,鼻腔里「哼」了一下,跨上車子走了。
見得多了!掏一毛錢,就損失掉一毛錢了,凡是掏腰包的人,大都是這種模樣,這號神氣。他經得多了,不生氣也不在乎。他回過頭,看見兩個推著獨輪小車的人走上木板橋上。
獨輪小車推過來了,推車的是個小伙,車上裝著兩扇凍成冰碴的豬肉。後面跟著一位老漢,胳膊上掛著秤桿。這兩位大約是爺兒倆,一早過河來,趕到南工地去賣豬肉的。村子南邊,沿著山根,有一家大工廠,居住著幾千名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門前那條寬闊的水泥路兩邊,形成了一個農貿市場。工廠興建之初,稱做南工地,工廠建成二十多年了,當地村民仍然習慣稱呼南工地而不習慣叫XXX號信箱。
小伙推著獨輪小車,下了橋,一步不停,反倒加快腳步了。提秤桿的老漢,也匆匆跟上去,似乎誰也沒看見橋頭插著的那塊牌子。
「交費。」他喊。
推車的小伙仍然不答話,也不停步。老漢回過頭來,強裝笑著:「兄弟,你看,肉還沒開刀哩,沒錢交喀!等賣了肉,回來時交雙份。」
「不行。」他說,「現時就交清白。」
「真沒錢交喀!」老漢攤開雙手。
「沒錢?那好辦——」他走前兩步,冷冷地對老漢說,「把車子推回北岸去,從河裡過。」
老漢遲疑了,臉色難看了。
他緊走兩步,拉住小推車的車把,對小伙子說:「交費。」
小伙子鼓圓眼睛,「嘩啦」一聲扔下車子,從肉扇下抽出一把尖刀來。那把刀大約剛剛捅死過一頭豬,刃上尚存絲絲血跡。小伙擺開架式,準備拼命了:「要這個不要?」
他似乎早有所料,稍微向後退開半步,並不顯得驚慌,嗤笑一聲,豁開軍大衣,從腰裡拔出一把明光鋥亮的刀子,陰冷地說:「小兄弟,怕你那玩藝兒,就不守橋了!動手吧——」
許是這陰冷的氣勢鎮住了那小伙,他沒有把尖尖的殺豬刀捅過來。短暫的僵持中,老漢飛奔過來,大驚失色,一把奪下小伙手裡的刀子,「蹭」地一下從肉下削下豬尾巴,息事寧人地勸解:「兄弟!拿回去下酒吧!」
他接住了,在手裡掂了掂,不少於半斤,橫折豎算都綽綽有餘了。他裝了刀子,轉身走了。背後傳來小伙一聲氣恨的咕噥:「比土匪還可憎!」他權當沒聽見,他們父子折了一個豬尾巴,當然不會彬彬有禮地辭別了。
河北岸,有一幫男女踽踽走來,七八個人拽拽扯扯走上橋頭,從他們不尋常的穿戴看,大約是相親的一夥男女吧?
太陽從東原上冒出來,河水紅光閃閃。他把豬尾巴丟在木牌下,看好那一幫喜氣洋洋的男女走過橋來……
他叫王林,小河南岸龜渡王村人。
搞不清漢朝還是唐代,一位太子因為繼位問題而遭到兄弟的暗殺,愴慌逃出宮來,黑燈瞎火奔躥到此,眼見後面燈籠火把,緊追不捨,面對突暴的河水,捶胸頓足,欲逃無路了。他寧可溺水一死,也不願落入兄弟之手,於是眼睛一閉,跳進河浪里去。這一跳不打緊,恰好跌落在河水裡一塊石頭上,竟沒有沉。太子清醒過來,不料那石頭飄上水面,浮游起來,斜插過河面,掠過屋脊高的排浪,忽閃忽閃飄到北岸。太子跳上沙灘,大惑不解,低頭細看,竟是一隻碾盤大小的烏龜,正吃驚間,那烏龜已潛入水中,消失了。
這個美妙的傳說,僅僅留下一個「龜渡王」的村莊名字供一代一代村民津津有味地咀嚼,再沒有什麼稍為實惠的遺物傳留下來,想來那位後來繼承了皇位的太子,也是個沒良心的昏君吧?竟然不報神龜救命之恩,在這兒修一座「神龜廟」或是一座「龜渡橋」,至少是應該的吧?又不會花皇帝自己的錢,百姓也可以沾沾光,然而沒有。如果那位後來登極的王子真的修建下一座橋,他就不會生出橋頭收費的生財之道來了。王林在無人過橋的空閒時間裡,在橋頭的沙灘上踱步,常常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王林的正經營生是在沙灘上採掘砂石,出售給城裡那些建築單位,收取過橋費不過靈機一動的臨時舉措。春天一到,河水沒了寒滲之氣,過往的人就挽起褲管涉水過河了,誰也不想交給他一毛錢了。
他三十四五年紀,正當莊稼漢身強力壯的黃金年華,生就一副強悍健壯的身胚,寬肩,細腰,長胳膊長腿,一個完全能夠負載任何最粗最重的體力勞動的農民。他耕種著六七畝水旱地,那是人民公社解體時按人口均等分配給他家的口糧田,一年四季,除了秋夏兩季收穫和播種的繁忙季節之外,有十個月都趴在沙灘上,挖掘砂石,用鐵杴把砂石拋到一個分作兩層的羅網上,濾出沙子,留下兩種規格的石頭,然後賣給那些到河灘來拉運石頭的汽車司機,這是鄉村里頂笨重的一條掙錢的門路了。三九的西北風在人的手上拉開一道道裂口,三伏的毒日頭又烤得人臉上和身上冒油。在河灘幹這個營生的村民,大都是龜渡王村里最粗笨的人,再找不到稍微輕鬆一點兒的掙錢門路,就只好扛起钁頭和羅網走下沙灘來,用汗水換取鈔票。莊稼人總不能在家裡閒吃靜坐呀!
撈石頭這營生還不賴!王林曾經很沉迷於這個被人瞧不上眼的營生,那是從自家的實際出發的考慮。他要種地,平時也少不了一些需他動手的家務活兒,比如買豬崽和交售肥豬,拉糞施肥等,女人家不能勝任。這樣,他出不得遠門,像有些人出太原走廣州販運藥材掙大錢,他不能去,顯然離不開。更重要的是,那種賺錢容易而賠光爛本兒也容易,說不定上當了,被人捉弄了,要冒大風險,而他沒有底本錢,賺得起十回而爛不起一回呀!他腦子不笨,然而也不是環兒眼兒很多的靈鬼。他平平常常,和龜渡王十之八九的同齡人一樣,沒有顯出太傻或太差的差別。他覺得自己靠撈石頭掙錢,頂合宜了,一天撈得一立方砂石,除過必定的稅款,可以淨得四塊錢,除過陰雨和大雪天氣,一月可以落下一百多塊錢。他的女人借空也來幫忙,一天就能更多一點收入。對於他來說,一月有一百多塊錢的進入,已經心地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