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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鄉的這位城區的文教局長,幾天來心裡很不安,夜裡常常失眠。縣四清總團每周一期的「四清戰報」,登載著多少顯赫的戰果!相比之下,尤家村的工作進展是遲緩的,只能算是下遊了。這兒——尤家村——的幹部真沒有問題嗎?不會!因為絕不會存在一個風平浪靜的世外桃源。那麼,是工作方法不入竅呢?還是群眾落後呢?還是象「戰報」上一再警告的「某些同志」思想右傾呢?他的腦皮發麻了……
政治上和經濟上出不了戰果的局面,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從昨晚到今天早晨,連著開了工作組全體幹部會,分析了原因,決定進一步發動群眾……
就在早晨的會議上,一戶一戶分析了所有貧農和下中農社員的情況以後,他忽然發現,訪問中漏掉了一戶貧農。是誰呢?經過認真查問,才打聽到村子東邊溝里居住著一戶居民。他決定帶兩個組員親自去訪問,以彌補工作上不該有的粗疏。
兩個組員相繼到來,一個是熱情高、幹勁大、文化低的小馬,從外縣農村抽調出來的積極分子;另一個是城裡來的大學生小郭。
三個人出了村,沿著一條窄窄的小路,順著東溝往上走。五月天,溝里一派鮮綠,桃樹上結滿一串一串毛茸茸的桃子,柿樹上的方形花蕾含苞待放,野花點點,蜂蝶嗡嚶。老安和兩位小將無心賞景,一路走著,一路瞧著,尋覓那位獨居東溝的階級兄弟的住室。
走上一道坡梁,在溝西岸的崖坎下,有柱青煙裊裊升起,那兒有一孔窯洞。三人相對一看,加快了腳步。
老安和兩個組員走進窯洞,看見腳地鋪著一窩麥秸,胡亂堆著一疙瘩棉花套子。三個大塊礓石上支著一口小鐵鍋,燒過的柴灰一直鋪到窯洞口。一個衣著襤褸的人,跪在地上,對著小鐵鍋下的火堆,吹著火,洞裡瀰漫著嗆人的煙柴,三個人同時咳嗽起來。
那個人從鍋下抬起頭來,煙火熏得滿臉油膩,抹著一道一道菸灰,只是那一雙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撲閃著靈光。他從地上站起來,看見這麼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嚇得瑟瑟抖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狐疑地打量著站在面前的來人。
老安笑著,和藹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尤喜明。」聲音也有點顫抖。
「啥成份?」老安更加和氣地問。
「貧貧兒的貧農哇!」尤喜明帶著感情回答。
「你在這兒住了幾年了?」
「七八年了。」尤喜明嘆一口氣。
「大小隊幹部沒有人過問你嗎?」
「唉……」尤喜明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
「你不要怕!」老安說。
尤喜明眼裡轉過一縷亮光,擺出一副難言的苦楚神情:「人家誰管咱嘛!」
「你怎麼弄成這光景?」老安十分動情地問,「你說說你的身世,讓俺們受受教育。」
「唉!一言難盡!」尤喜明流下淚來,「我少年喪父母,地主尤葫蘆霸占了我的地,國民黨幾次拉我當壯丁。解放了,翻了身,媳婦可跟咱離了婚,幹部盡欺侮咱……」
這無疑是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了,老安和兩個組員不約而同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裡沉重得很,他壓抑著感情,感慨地說:「看吧!在社會主義的尤家大隊,生活著一個原始人!尤喜明同志過的是猿人一樣的生活。」
小馬氣憤地說:「當權派尤志茂,新房舊房四大間。對比太強烈了!」
小郭感觸更深:「農村階級分化,想不到嚴重到這種地步!」
窯里的柴煙散去了,明亮起來,老安揭開小鐵鍋,正煮著半鍋包穀摻子。窯里僅有的一隻小瓷瓮里,裝著半瓮包穀,這就是全部家當了。他反過身來,對兩個青年組員說:「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給尤喜明弄些糧食!」說著,莊重地解開褲帶,把套在外面的一條褲子脫下來,送到尤喜明手裡,蓬蓬淚花,顫顫聲音:「把你那條破褲子換了……階級兄弟……」
尤喜明「哇」地一聲哭了,「撲通」跪倒在地,緊緊抓住安同志皮膚細膩的雙手,泣不成聲:「你們……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來!快!」老安雙手把尤喜明拉起來,坐到麥糙上,「你有苦,就訴說吧……」
「天不滅尤」
一直把工作組三位同志送到溝底,再送到尤家村東頭的村口,尤喜明被六隻手一齊擋住,才難捨難分地停住腳。看著三位同志的背影被村巷裡的柴禾垛子遮住了,他才轉過頭,順溝走上來,回到被安組長稱為原始人穴居的窯洞。
「天不滅尤!」
站在洞門口,他幾乎脫口喊出從心底層湧出的這一句感嘆來。
「哈呀!我以為今生永世出不了東溝呢!」尤喜明欣喜難抑,想到工作組要他明天上台揭發控訴尤志茂,他的心裡失掉了平衡,總是穩不住,總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說話了!嗬呀……」
他突然明顯地感覺到窯洞太窄小了,進洞出洞要低頭彎腰。奇怪,從腰際到脖頸,似乎插進去一根硬棍,頭低不下去,腰也彎不下去。窯洞裡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窯洞外面的小坪場上,眼底的東溝,似乎一下子也變得醜陋而又窄狹,難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軀了!
明天要開尤家村運動以來的第一場群眾大會,鬥爭黨支書尤志茂,尤喜明第一個發言,控訴,老安說是「打頭一炮」!轟開局面!怎麼講呢?老安對他抱著多大的熱情和希望呀!
他坐下來,心裡有點發虛,老安人生地不熟,一身知識分子的天真氣兒,好哄騙。可是明天一上台,台下儘是尤家村男女,誰不知道他尤喜娃的根根筋筋?
他簡直抑制不住自己已經花白的頭髮下面的思維的cháo水,那些被人嘲笑了多少年的很不光彩的往事,此刻卻頑固地翻上心來……
大約是解放那一年,二十三四歲的尤喜明已經賣過五六次壯丁了。每一回,他把賣的身價錢往腰裡一揣,連著在小鎮上的飯館裡飽餐幾天,然後聽候命令開拔到任何地方去,不難受也不流淚。不出半月,尤喜娃又活脫脫地出現在尤家村,向愚陋笨拙的莊稼漢講述逃離壯丁隊伍的驚險經歷……
「那是拿小命換的一口飯吃……」尤喜明對土改工作隊隊長哭訴,眼淚鼻涕交加,「我孤兒喜明,沒一丁點辦法……」
這是實情。富於同情心的尤家村父老向穿灰制服的老八路幹部證實了這一點。農會主任尤志茂也證明同齡人尤喜明說的是實情。於是,在分配地主財產的時候,尤喜明得到兩間廂房。積極得令莊稼人眼花繚亂的尤喜娃,拍著胸膛:「共產黨,工作組,是我再生父母!我老尤……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跳……」
「喜娃,該收心過日子了。」土改工作隊撤離後,農會主任尤志茂好心勸告說,「嶺上溝岔村有個女人,結婚沒過一年,癆病男人死了。你要是中意,讓你嫂子給說說……」
「能成能成!」尤喜明迫不及待,「只要人家不嫌咱,咱嫌人家啥哩!」
農會主任的女人拉線作媒了。起初,那女人暢暢快快同意了。過了兩天,大約打聽到尤喜明某些根底,又不大滿意了。尤喜明急了,他懇求農會主任親自去,用自己在小河兩岸所擁有的威望去說服那個動搖不定的女人。尤志茂去了,穩住了那個女人的心,最後拉個把把兒,說要「再尺謀尺謀」!
尤喜明還是不放心,「再尺謀」下去,怕是麻煩了。趁天黑,他上了嶺,親自找那個小寡婦去了。滿嘴噴泉一樣湧出新鮮而又進步的名詞,熱誠而又動人的保證,加之二十多歲時那張曾經是青春煥發的臉膛吧,尤喜明居然征服了小寡婦的心。以至在小寡婦送他出門的時候,他敢於一下把寡婦壓倒在門外的麥糙垛子旁……
「我老尤……」尤喜明結了婚,喜氣洋洋,拍著胸膛。
在西安大興土木的建設熱cháo中,尤喜明是尤家村第一個表現出對新分得的上地並不那麼眷戀的農民,進城做民工了。他能說,能跑,好活躍!不出一年,被建築單位吸收為正式工人,領起民工施工了。
「離婚!」穿上一身藍制服,上身的口袋裡插著兩支明晃晃的鋼筆帽兒的尤喜明,瞪著眼,嘴硬牙更硬,對摟著已三歲兒子的媳婦說,「你是個寡婦!我和你沒感情!」
離婚以後,尤喜明把土改分的兩間廂房拆了,木料和磚瓦,全部變賣乾淨,出了尤家村,再沒回來。
也不知什麼地方走了岔兒,尤喜明牽扯進一件貪污案,被解職了,背著鋪蓋捲兒回到尤家村,去向尤志茂報到。
「你看你,弄下這事!」已經是農業社主任的尤志茂惋惜地說,「當年你離婚,我勸你,你不聽。你拆房賣房,我勸你,你還不聽。現在咋辦?吃的社裡可以先給你分些糧食,住處呢?」
「我老尤,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罪!」尤喜明似乎並不象尤志茂那樣憂心忡忡,反而想得開,「住處,我看好了一個地方,社裡東溝那個看守莊稼的窯洞,平時空閒著,讓我先住下……」
「唔!那個……」尤志茂記起來了,「那窯太小,離村莊又遠……」
尤喜明在東溝住下了,一住就住了七八年。每年冬季到來的時候,人民政府的民政部門發下救濟款和棉花棉布來,尤志茂在開會研究救濟對象的時候,照例先給東溝的居民留過一份,然後再一家一家評議。
「喜明,有一份棉布棉花,社裡給你fèng成棉衣了,你到婦女主任那兒去領。」尤志茂說。
「我算著也該來咧!」尤喜明一點不愧。
在「瓜菜代」的年月,尤喜明倒慶幸東溝這個絕好的住所了,甭說黑夜,大白天偷豆挖薯,也不會擔心有誰發覺。他是尤家村少數幾個沒有浮腫的人中的一個……
現在,尤喜明坐在窯洞口,想著多半生的不平凡的經歷。他從來是個只瞻前不顧後的漢子,過去的事從來不回想。在尤家村的人看來,尤喜娃睡在爛窯洞裡,要是想起賣掉的房子,想到攆出門的媳婦和兒子,該是後悔死了吧?其實,尤喜明本人從來是不吃後悔藥的。要不是工作組老安叫他明天上台「轟頭一炮」,他才不會想起那些已經無法挽回的往事呢!回想,是為了如何說得合體些,讓老安信以為真!
絕對不能提那些最不光彩的事!尤喜明想,可是,尤志茂是個不錯的支書呢!單是對他本人,也沒啥過不去的事喀!真正回想起來,在尤家村體貼照顧他尤喜明的,還要算尤志茂呢!想到這些,他的熱情和勇氣往下降,憑啥鬥爭尤志茂支書呢?安組長說尤志茂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段很長的話他記不住,而意思是說,他就是當今尤家村的尤葫蘆,新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