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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會的。」我說,「你要是想做油糕生意,現在可以幹了,政策允許的。」

    「咱不干,允許咱也不干。咱要跟全體社員走一條路,吃苦都吃苦,享福都享福。」他仍然說著套話,官話。說到這兒,眼珠一轉,他用一種超然的口氣說,「其實嘛,我要是想賣油糕,條件誰也比不過。手藝咱自帶,不用請把式。俺二女子家在五里鎮,正好街面上有兩間門面,在街心十字左拐角,人來人往剛適中。前幾天女子來,跟我咕叨這事,我把她一頓狠罵,罵她年輕輕的,倒比我老漢思想差池。我罵得她再不敢胡說亂撲了……」

    聽著他的話,我卻在心裡這樣猜測:鬼秧子樂叔想到五里鎮重操舊業炸油糕,已經和二女兒商議過不止一次了。甚至連門面的位置也經過悉心的窺測,街心十字的左拐角,那是五里鎮的繁華地帶,像西安的鐘樓,上海的南京路或北京的王府井,在這兒開設一片油糕鋪面,那是得天獨厚的好地盤了。他說他狠罵過二女兒的瞎思想,我卻偏偏猜成他在盤算如何利用女兒家的這一塊無與倫比的好地盤了。我分明覺察出他想做油糕生意的急切心情,無非是朝我探聽剛剛放鬆的農村經濟政策的可靠性如何。像狐狸蹲在農家的雞舍旁,眼睛偏不瞅雞窩而瞧著四周,察看是否有主人設下的陷阱,絕不是對母雞的肉香無動於衷。

    鬼秧子樂叔的這種心理,並不奇怪,我完全可以理解,村子裡好多農民,面對剛剛頒布的活躍農村經濟的條例,持一種慎重的觀望態度,等等再看吧!他們以為我在縣上工作,了解政策界限,向我探詢這種政策的可靠性和種種掙錢門路的合法性,已不止一人一次。他們都是直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心存的擔憂,甚至抬出過去生活中的事實來證明他們的觀點。而鬼秧子樂叔卻偏偏否認他急於要幹的事,真是詭得有竅,也令人好笑。  

    「咱當咱的老實農民,不走邪道兒。」他表白說,完全是死心踏地的毫不為金錢所動的樣子,站起身來,不在乎地問,「聽人說,縣城那些小攤小鋪,縣政府給發下營業執照了?」

    「對。」我說,「完全是合法的。」

    「合法咱也不干。」他像給我做保證一樣,懶洋洋地拖長聲調,「叔早把世事看開羅!要那麼多錢做啥?嘴裡有吃的,身上有穿的,成咧!叔早都不想發財好過羅……」他走出門去了。

    我卻仍然想到那隻並不瞅著雞窩的狐狸,仿佛說,母雞肉並不好吃,我根本不想吃……

    大約又過了倆月,有一天,鬼秧子樂叔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接過我遞給他的茶杯,就自報家門:「人都說市場開放了,縣城裡熱鬧紅火,咱始終沒來過。今日一逛,真箇熱鬧,真箇紅火!我閒逛了一圈,吃了一碗泡饃。私人開的泡饃館,肉肥湯香,比國營食堂泡得好。吃得渴了,我到你這兒來喝茶……」

    我在縣文化部門工作多年了,鬼秧子樂叔從來沒登過我的門檻,今日來肯定不是因為泡饃吃得渴了跑來討茶喝。我明知他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好直問,就只顧給他的茶杯里添水倒茶,說些農貿市場裡物資交易的行情。

    我的屋子裡原先坐著的兩位朋友告辭以後,鬼秧子樂叔瞧瞧門口,那門板上的彈簧鎖子自動扣上了。他從剃颳得乾乾淨淨的薄嘴唇里拔出菸袋,忽然提高嗓門,氣噓噓地罵起他的二女子來:「這個賊女子,我咋勸咋罵都管不下了,非要開油糕鋪子不行。我給她說,你賣你的油糕,我務我的莊稼;你發你的洋財,我過我的窮日月。想叫我來給你炸油糕,沒門兒!」  

    我坐在他側旁,只顧聽著。

    「唉!」他莫可奈何地噓嘆一聲,「賊女子說不轉我,跑來搬她媽。嗨,娘兒倆哭呀笑呀,喊呀罵呀,纏得我實在沒辦法……」

    我心裡暗自想,他大約終於要向我承認,那母雞肉的味道其實是香的。我應該給他墊上台階,好使他少繞幾個彎兒,說實話,走捷徑,就說:「二妹的打算沒啥風險可擔,你的顧慮是多餘的。」

    「這下惹下麻煩了。她給縣工商局遞了申請報告,一月多了,營業執照還沒見批下來。」鬼秧子樂叔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口氣說,「三天兩頭尋我,叫我到縣上來探問。我才不管這號事哩!我盼得縣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請,不要給她發營業執照,省得把我攪和進去……」

    我現在已經比較清楚地看出他的真實來意了,只是他還在繞彎子,轉圈圈。我想開他一個玩笑,看他怎麼辦?就說:「叔啊!我聽說現在申請辦營業執照的個體戶特多,縣工商局倒比開初卡得嚴了。」

    他的細小的眼珠一轉,迅如閃光似地掠過一絲惶惶的神色,隨即消失了,勉強繼續用幸災樂禍的虛假口氣說:「好……好!我盼縣上不要批准她的申請,我也省得跟她冒險……」

    「聽說工商局趕五一節前要批准一批。」我說,「回頭我問問,看你的那個營業執照批准了沒。」  

    「不是我的,是我二女子的。」鬼秧子樂叔仍不忘糾正我的言語中的差錯,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那也好,你到工商局去給問一下,要是批准了,算一回事;要是不批准,也好。咱早一點弄明白,也叫那女子死了這條心,免得成天麻纏我。也不知……你去打問……方便不方便?」

    「方便。」我說,並不敢怠慢長輩堂叔,「我問出結果後,給你回話。」

    「這就給你惹下麻煩了。」他仍然用輕淡的口氣說,而且繼續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來尋你,說是要你幫忙,辦下了營業執照,她記你一輩子好處。我給她說,我不給人家添麻煩,你哥在縣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閒工夫操心這些閒雜事……」

    真是滴水不漏!我的詭秘的鬼秧子樂叔,我真服了他的高超的談話藝術了。

    鬼秧子樂叔和他二女兒合股經營的油糕鋪子正式開張營業了。我因事到五里鎮文化站去,遠遠地看見他腰纏白布圍裙,在油鍋跟前忙活著,手裡捏著麵團,不時抓起筷子翻搗鍋里的油糕。他的二女兒忙著收錢,付油糕,忙得目不暇接。鎮上逢集日,又恰值夏收前夕,莊稼人忙著添置杈把掃帚,扯夏季衣服布料,即使純粹為著浪集逛會的人,都趕在緊張的夏收之前這有限的集日了。鬼秧子樂叔的油糕生意特別興隆,油鍋里炸熟的油糕,供不上那些捏著票子的手的索要,人就圍堵在桌前鍋旁了。相形之下,另外兩家油糕攤子的生意,就顯得冷清了。沒有辦法,老人們對鬼秧子樂叔的家傳的油糕手藝記憶深刻,年輕人的舌頭也是十分靈敏的,專揀好吃的買。我駐足看了看,就到文化站去了。  

    當我再一次回到家裡的時候,母親告訴我,鬼秧子樂叔早已給我送來一瓶好酒,一條好煙,說是感謝我給他女兒辦理下營業執照了。我是空里受人感謝。其實在我向工商局打問此事時,他們剛剛開過會,一次就批准了一百五十多家個體戶,其中包括鬼秧子樂叔的油糕鋪店。他弄錯了,還以為我給他幫了忙呢!我已經早在批准後幾日給他說過,他卻絕然不信,堅信肯定是我幫了忙,不然為啥會這樣靈?鬼人總多一層詭計,我倒無法說得他相信我的話。

    鬼秧子樂叔生意興隆,時間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燒水燙麵,揉好,窩在蒲籃里。天不明就得爬起來,點火燒油鍋。這時候,好些社辦工廠的工人、小鎮市民、教師和過往行人,已經等候在鋪店門口要吃早點了。老漢忙得團團轉,平時連回家的空兒也抽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見面,時光匆匆,近乎兩年了。

    這一天,縣委宣傳部幹事老楊找我,說縣委準備在元旦那天給萬元戶披紅戴花,以鼓勵農民放開手腳發財致富。縣委把這項工作落實到宣傳部和工商管理局頭上了,讓他們先調查摸底,然後確定表彰對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萬元戶名單中,就有鬼秧子樂叔。老楊說他已經和老漢接觸過一回,老漢顧慮重重,不說真話,不露實底兒。老楊不知從哪兒得知我與老漢是鄉黨,又有過密的交往,於是就拉上我一起來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楊從縣委出發,乘吉普車到五里鎮時,鎮上的莊稼人剛剛吃早飯。五里鎮不逢集日,人跡寥寥,其餘幾家油糕鋪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樂叔的門面開張,稀稀落落的幾個顧客在店門口徜徉。

    鬼秧子樂叔一看見吉普車停在他的門前,眼裡就罩上一層厭煩的神色,我從車窗里瞅見他把頭邁到一邊去了,及至看見我和老楊走進他的店門,才顯出慌慌張張的熱情的表示,讓我們到店裡坐下。他的二女兒鳳子似乎不在意,笑吟吟地端上一盤剛炸出的油糕,又盛上兩碗紅豆稀飯,擺在我和老楊面前,然後接替父親站在油鍋前去操作,鬼秧子樂叔擦著油漬漬的手指,坐到桌旁來陪我和老楊說話。

    「你倆還是為尋萬元戶來的吧?」鬼秧子樂叔率先開口,直奔主題,一語中的,「你老楊同志把俺侄子拉來也不頂啥!我沒掙下一萬塊嘛!咱的縣長親身來也不頂啥,我不能哄咱縣上的領導人嘛!披紅戴花,多光榮多體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夠格!咱而今要實事求是說話哩……」

    我和老楊不約而同地對視一下,他的眼鏡片後的眼睛示意我開口,我更覺為難了。鬼秧子樂叔一開口,不僅堵死了老楊的嘴,把我也給毫不留情地冷凍起來了。我知道他的為人,就儘可能做些解釋疑慮的工作。老楊當然不肯就此宣告失敗,態度更加誠懇殷切了。現在形成的局面是,縣委的兩位文職幹部幾乎是在巴結一個賣油糕的個體致富戶,甚至有幾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應承自己掙下了一萬元人民幣。  

    「你們看嘛!平時不逢集,這街道上稀里八拉沒有幾個人,一天賣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淨落幾塊錢?三六九逢集,不過賣下三五十斤面,能掙多少錢?颳風下雨沒人趕集,秋夏兩季咱還要停業收莊稼,一年能賣多少錢,大略能算出來嘛!」鬼秧子樂叔數說起生意狀況,甚至有點不耐煩了,「掙是掙下了幾個錢,也不能說賠本兒。可是離一萬塊……老天爺,八年以後看咋樣!」

    看看再說下去也無用,老楊灰心喪氣地告辭回縣了。我正好順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楊乘坐的吉普車駛出五里鎮狹窄的街巷,鬼秧子樂叔把我叫進裡屋,一直拉進他的凌亂而油污的住室,睜著驚疑不定的眼睛,壓低聲,一派嚴重而又神秘的氣色:「好老侄兒,你給叔打實處說,他老楊來做啥?」

    我向他證實,老楊沒有壞心,確實是要表揚他,不僅披紅戴花,還有獎品和獎金。

    「胡誾糟踐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話,疑神疑鬼的驚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說,「只要你縣上不要變來變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給你縣長磕頭叫爺哩!何必要你披誾啥紅,戴誾啥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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