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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冤枉人噢!不論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著你,還有咱的親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兒!村里娃兒們唱說,『造反隊,造反隊,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來沒?」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們造反派哩!你咋能當真?跟上他們瞎哄哄,亂叨叨。」

    「你看看你那東西,軟不拉唧的!還說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個多月沒回家……夜格黑間……跑羊了……」

    「倒是跑馬了!你的羊跑到誰的大腿彎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盡瞎胡說……」

    「你跟那個女政委,那個婊子,村里都搖了鈴!你還哄我……」

    「那是保皇狗給我造謠!」

    他已經用指頭塞住了兩隻耳朵孔,再不想聽下去了。他已經半年沒有挨過自己老婆那溫熱的胸脯了。他受到這種炕頭枕邊的口角的刺激,心裡cháo起一股燥熱。他閉了眼,塞實了耳孔,努力想這地窖,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軟床,使自己的情緒漸趨平靜。他想到自己聽人說過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個女政委的風流傳言,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甚至傳說,有一晚,一個造反隊員想吃鮮物,溜到農民的包穀地里去掰棒子,一腳踩住個軟囊囊的東西,嚇得跳起來,用手電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鋪著一件舊軍衣。他現在蜷臥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覺的火炕旁邊不過五尺遠的淺淺的地窖里,聽他們的房話,真是太難為情了。難為情不可躲避,他卻斷然料定,唐司令現在不會再去考慮抓他逮他的事,因為他無法向女人辯解那個傢伙為什麼會蔫軟……他已經很累了,心裡的危機剛一緩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襲上心來,靠著窖壁睡著了。  

    卜卜卜……卜卜卜……

    他驚醒了,頭頂的水泥板蓋還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聲,示意他已聽見了,隨之就聽見她叫他:「上來吃飯。」蓋板揭掉了,地窖里透進亮光來。哦!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辰了,他站起來,腰脊酸疼,掙著忍著爬上地窖來。

    屋裡真亮啊!冬日溫柔的陽光灑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溫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動一下腰身,蜷臥太久的腰舒活了許多。廈屋的腳地上放著半盆溫水,冒著熱氣,他洗了手臉,看著方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對她說:「還是讓我到地窖里去吃飯。大白天,說不定有人來……」

    「放心吃吧!」她說,「大門我關著。」

    他放下心來,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來。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穀慘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膩膩的糧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涼沁人的酸漬紅苕杆兒,綠茵茵的,調著紅艷艷的辣椒星沫兒,酸辣味長。竹篾編成的空心小籃里,壘堆著三四個烤得焦黃蘇脆的包穀面饃饃,似乎比白面饃饃甚至比麵包還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確是餓急了。

    他轉過臉,看見女主人坐在炕邊上,懷裡摟著那個親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開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著辱汁,兩隻腳還在不安生地亂蹬亂踏。她一任兒子吃奶,一任兒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實的辱房。她低頭看著兒子吃奶,一綹頭髮從鬢角垂吊下來,遮住了側對著他的半邊臉頰。他說:「你也吃飯呀。」  

    「我等會兒再吃。」她揚起頭來,寬厚地笑笑,問他說,「你夜個黑受罪了,那地害里cháo濕得很哩!」

    「沒事兒。」他說,一邊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打量著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見到時要年輕些,不會超過三十歲。她露出的胸脯皮膚很細很白。她的臉頰顯得乾燥,尤其是一雙手,手背和食指上炸開一個個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臉要是稍微做一點保護,甭說香脂之類,即使有一點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會裂了,臉色就會滋潤柔和了。儘管這樣,她的模樣還是很好看的,一雙靈活的眼睛似乎總怕羞,顯得秀氣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時一定很可愛。

    「那牆上有一張生狗皮,鋪上可以隔cháo氣。再下去時拿上,鋪著,能坐也能睡。」她說。

    他往門扇後面的牆上瞅瞅,那兒確實掛著一張狗皮,純黑色,黑得油光閃亮,像一塊黑緞。他點點頭,笑著說:「有這樣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麼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樣子很好看,也很自然,顯示著她的真誠。她說,「那地窖濕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夠受罪咧!還享啥福!享『豆腐』——」

    街門響了!有人要來。

    他緊張地站起,碗裡還剩下半碗糊糊沒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鑽。她擋住他,用嘴努努牆上。他記起了生狗皮。他從牆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見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圍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穀糝糊糊,擺出一副正在吃飯的架式,心裡不由顫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聽見有人走進屋來,尖尖的嗓音十分響亮。

    「大白天把門關得嚴嚴的,做啥哩?」

    「豬呀狗呀,鑽進院來亂攻亂拉……」

    「噢!我還當是你在屋裡窩著……野漢!」

    「你有老經驗了!你窩野漢窩慣了!我可沒那個本事!」

    「這本事好學。你要願意,嫂子給你引個野漢子,比法法那貨漂亮多了!」

    隨之是兩個女人暢快的笑聲。

    「我的那個鬼,成天怕我拉野漢,一見我跟旁的男人說句話,他也起賊心。即就是七十歲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誰要你的臉蛋子長得那麼好看哩!」

    「他成天賊頭賊腦地防著我。我說,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漢,你怎麼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鐵鏈子把我的腿捆在炕邊上。他說那不行,還要我掙工分哩。他說要是能給我那個地方安一把鎖子就好了,鑰匙裝在他懷裡。我說,你甭安什麼鎖子,你把你的章子蓋上吧……」

    倆人又是一陣瘋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點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說正經事兒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兒,我要買一紮衛生紙……」

    他靜靜地坐著。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這黑狗活著時肯定是一隻極漂亮的狗。它奔躍起來,黑色的皮毛一定會閃閃發光。它叫起來,聲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裡狗群的「領袖」……他現在無異於那只有閃亮的皮毛而丟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這黑狗的命運,他也只是覺得自己好笑而不覺得難受或痛苦。

    難受和痛苦是他剛剛被揪出來批判鬥爭的事,那時真是有十萬個為什麼結在心頭而一無答案。後來,劉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紅X,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和陝西省委書記霍士廉被押到汽車上游遍西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他的頂頭上司河口縣委楊書記和湯縣長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沒有痛苦心情了。他們比他垮得更慘,因為他們比他官兒大,官兒越大地位越高,跌下來時響聲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社社長,出了河西公社的轄區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關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他的黑方臉兒,大多鄉民只知道關社長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嗎?他能不狼狽嗎?他能不威風掃地嗎?這樣一比一照一想,他心裡那十萬個為什麼全都不釋自消了。  

    造反派們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罵一頓。造反派們要他手敲銅鑼胸掛紙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個一個村子往過游,銅鑼敲得像耍猴。造反派們要怎樣他就怎樣。這種日子雖然不大體面也不大好過,又畢竟也是一種日子,一種過法兒。事情壞就壞在那個「亮相」上頭。

    「亮相」是戲裡演員出場後的一個動作名詞。《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個角落裡來。其實就是要被打倒的領導幹部表一表態,是謂「亮相」。他把那篇社論看了又看,讀了又讀,黑筆勾了,紅筆又圈,勾得圈得滿篇社論都是點點圈圈和槓槓道道,幾乎要倒背如流了,腦子裡卻愈來愈堅定:不敢「亮相」!千萬不敢!公社裡的兩派勢不兩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會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於死地不結。他就拖著,繼續在那社論上頭下功夫,點點圈圈和槓槓道道已經把那篇社論塗得旁人無法辨認字跡。直到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終於豁出去了,寫下一張「亮相」大字報:

    我要和聯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執行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關志雄某月某日

    這下糟了,比他所能預料的還要糟糕。

   

    「造」字號果然被激怒了。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到他們一邊了,小小的河西公社關志雄竟然敢於公開聲明站到「聯」字號一邊,氣得「造」字號的頭頭唐生法火冒三丈,親自帶領人馬來搗河西公社「聯」字號的老窩,來抓他這個頑冥不化的「黑手」。聲言要砸爛他的狗頭。要踩上千萬隻腳。要他不投降就滅亡。要火燒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萬剮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剝下皮來繃鼓鼓……

    他在心裡怨恨《人民日報》那篇社論。他譏笑泡製社論的理論家鼠目寸光,連他都能預計到的後果而比他高明幾十倍的他們卻預計不到。他「亮相」的後果證明了他的預計的正確和他們的社論的破產。公社社長心目中神聖至上的黨報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水平!

    他無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過去了。

    聽見她的坦然的叫聲,他睜開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蓋板已經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覺了,儘管睡不著。白天幾次昏睡,打發過了一天,晚上倒沒瞌睡了,他就仄楞著身子,蜷臥在狗皮上,合目養神。她叫他,肯定有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話要說。天已黑了,冬夜很長,和她說說閒話拉拉家常,未嘗不是打發漫長的冬夜時光的一種辦法。他爬出地窖來。

    孩子已經睡著了。她坐在炕邊的小凳上,懷裡抱著一隻夾板,夾板間夾著一隻厚厚的毛邊鞋底。她用一隻鐵錐在鞋底上戳一個眼兒,就把兩根穿著麻繩的大號長針對穿過去,兩隻手同時朝兩邊扯拉長長的麻繩,鞋底上就留下一個褐色的麻繩疙結。她納扎得很熟練,不慌不忙,間或把明光燦亮的錐尖在頭髮上擦一擦,麻繩穿過鞋底發出噝噝——噝噝的響聲,雖不很好聽,卻也使人頓然感到安靜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著煙,看著她低頭納扎鞋底。

    煙霧繚繞的眼前浮現出奶奶。一撮淺紅的麻絲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裡正在擰著的繩子裡,右手提起來,左手啪啦一下轉動麻繩下吊著的小撥架兒,手中那一束麻皮兒就擰成一條繩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棗紅溜光的小撥架兒啪啦啦打轉,連同奶奶憂傷的吟唱一同擰進麻繩里。可奶奶已經死了,是餓死的。這棗木撥架傳給媽媽,媽媽又啪啦啦轉著它擰著麻繩,用麻繩綴納布鞋鞋底。他是穿著這樣的布鞋走進朝鮮的。媽媽也老死了,三年已經過了,家鄉的沙土地上的那個小墓堆已長滿了蒿糙。那隻棗木小撥架被姐姐拿去了,也還在擰著麻繩。他的妻子是紡織女工,用機器紡紗織布,再也不會使用那隻小撥架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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